(美)西尔维娅·普拉斯:超人与宝拉·布朗的新冬装

发布时间:2024-09-25 15:03  浏览量:15

西尔维娅·普拉斯

孙仲旭译

战争开始那年,我在温思罗普的安妮·F.沃伦文法学校上五年级,就在那年冬天,我在民防标志最佳设计比赛中获奖。宝拉·布朗有了套新冬装也是在那个冬天。即使现在,十三年后,我仍然记得那些日子变幻的色彩,清清楚楚,就像万花筒里看到的图案。

我住在镇上靠近海湾那一侧,在约翰逊大街上,对着洛根机场。每天晚上睡觉前,我常常跪在我的房间内西边窗户那里,隔着颜色越来越深的海水,看遥远的波士顿那边闪烁不定的灯光。黄昏在机场上空展开它粉红色的旗帜,海浪声被淹没于无时不在响着的飞机嗡嗡声中。我惊异地看着在跑道上移动的信号灯,直到天色全黑,红绿信号灯在空中起起落落,就像流星。机场就是我的麦加,我的耶路撒冷。整夜我梦到了飞行。

那是我做彩色梦的日子。我妈认为我应该睡得多多益善,所以上床睡觉时,从来不是很困。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刻,我可以躺在暗淡的暮色中,一边渐渐入睡,一边在脑子里构思该做怎样的梦。我的飞行之梦就像达利的风景画那样可信,真实得我会突然被震惊而醒来,那是种紧张无比的感觉,就像伊卡罗斯(注一)从空中翻滚而下,然后在刚好要掉进大海前被软软的床接住。

这种夜夜在太空进行的冒险始于超人开始进入我的梦境并教我飞行时。他经常穿着一身闪亮的蓝衣服呼啸而来,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长得特别像我的舅舅弗兰克——他当时跟我和妈妈住一起。他的斗篷发出不可思议的呼呼声,其中我能听到上千只海鸥拍动翅膀的声音,还有上千架飞机马达的声音。

我不是我们这个街区唯一一个崇拜超人的。戴维·斯特林——一个住在街那边,脸色苍白、书呆子气的男生——跟我一样热爱飞行中十足的诗意。每天晚上吃饭前,我们一起收听收音机里的超人节目,白天在上学路上虚构我们自己的冒险经历。

安妮·F.沃伦文法学校是座红砖建筑,位于远离主干路的一条铺黑色沥青的街上,周围是寸草不生的砂砾地运动场。在外面靠近停车场的地方,我和戴维发现了一个完美的隐蔽处,可以在那里上演我们的超人戏。学校阴暗的后门入口开在一道长走廊上,要走很远,那是个出其不意地捉人和如同天降般搭救人的绝佳地方。

休息时间,我和戴维自己玩。我们不理会那些在砂砾地球场上打棒球的男生和在小谷地里格格笑着玩躲球游戏的女生。我们的超人游戏使我们成为特立独行的人,但给了我们一种易于兴奋的优越感。我们甚至找到了谢尔登·费恩当坏蛋,他是我们街区的一个男生,他妈妈肤色发黄。男生们游戏时不找他玩,因为在追人游戏(注二)中,每次不管被谁一碰,他就会哭,而且总会摔倒并把他的胖膝盖擦破皮。

一开始,我们不得不怂恿谢尔登扮演他的角色,但是过了一阵子,在想出新的折磨点子方面,他俨然成了专家,甚至游戏之余,他私下也付诸实施,经常把苍蝇的翅膀和蚱蜢的腿扯掉,然后把残缺不全的昆虫盛在广口瓶里藏到床下边,他会悄悄拿出来看它们挣扎。戴维和我从来不跟谢尔登玩,除了在休息时间。放学后,我们把他留给了他妈妈、他的糖果和他那些无助的昆虫。

此时,我舅舅弗兰克在等着被征召入伍时跟我们同住,我肯定他跟隐姓埋名的超人长得极像。戴维不能像我那样清楚看出这种相似性,不过他承认弗兰克舅舅是他见过的最强壮的人,还会玩很多种把戏,比如让餐巾盖着的奶糖消失和拿大顶走路。

也是在那个冬天宣战了,我记得跟妈妈和弗兰克舅舅一起坐在收音机旁收听,感到空气中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们的说话声低而且严肃,谈论的是飞机和德国炸弹。弗兰克舅舅提到在美国的德国人战争期间被关了起来,妈妈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爸爸:“我对奥图没活着看到这样只会高兴;我对奥图没活着看到变成这样只会高兴。”

在学校,我们开始画民防标志,就是那次,我打败了我们街区的吉米·莱恩,得了五年级的奖。时不时,我们会进行防空袭演习。消防钟一响,我们就拿起大衣和铅笔依次走下吱吱响的楼梯走进地下室,在那里,我们根据我们的彩色标签坐在特定角落,并把铅笔咬在嘴里,以免炸弹爆炸时不小心咬了舌头。有些低年级小孩儿会哭起来,因为地下室里的光线不好,只有无装饰的天花板灯照着冰凉的黑石头。

战争的威胁渗透进了各个方面。休息时间,谢尔登成了个纳粹,从电影上学会了走正步,可他的梅西舅舅真的在德国, 费恩太太开始变得消瘦而且脸色苍白,因为她听说梅西被俘虏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

冬天盘桓不去,时时吹着来自大海的潮湿的东风,雪下得不够玩雪橇就开始融化。星期五下午,就在圣诞节前,宝拉·布朗举办了一年一度的生日派对,我也被邀请去,因为它是为我们这个街区所有的孩子举办的。宝拉住在萨莫塞特台地那里,在吉米·莱恩家对面,我们街区的都不是很喜欢她,因为她爱指挥人、傲气,肤色苍白,头发是红色的,束成长长的马尾辫,还长了双水汪汪的蓝眼睛。

她在她家门口迎接我们,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蝉翼纱衣服,她的红头发用一个缎子做的蝴蝶结绑成了香肠状卷发。我们还没坐到桌前吃生日蛋糕和冰淇淋呢,她就一定要我们看看她收到的礼物。有很多,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圣诞节时候。

宝拉最喜欢的礼物是一套新冬装,她穿上给我们看。那套冬装是粉蓝色的,装在一个银色盒子里,她说是从瑞典寄来的。那套冬装的上衣前面全绣着粉红和白色的玫瑰及蓝鸟,绑腿也有绣花带子。她甚至有顶白色的安哥拉羊毛小贝雷帽和一双安哥拉羊毛手套与其相配。

吃完甜点后,作为一项特别款待,我们全被吉米·莱恩的爸爸开车送去电影院看下午晚些时候的电影。同意我去之前,妈妈了解到那次的正片是《白雪公主》,可她不知道与其同放的,还有一部战争片。

那部电影是关于被日本人俘虏的人,他们受到没吃没喝的折磨。我们的打仗游戏和收音机里的节目全是编出来的,可这是真的,是真正发生的。我捂住耳朵不去听那些又饿又渴的人们在呻吟,可又不能扭头不看银幕。

最后,那些俘虏从低处的椽子中抽出一根重木头并从土墙中塞了出去,以让他们能到达庭院里的喷泉那里,但是当第一个人正要喝到水时,日本人开始开枪打死那些俘虏并在他们身上踩,而且在笑。我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那时赶紧站起来跑进外面的女厕所,在那里,我跪在一个抽水马桶边,把蛋糕、冰淇淋全吐了出来。

那天夜里我上床后一合上眼,那个俘虏营就浮现在脑海中,那些呻吟的人们再次弄穿墙,就要到达滴水的喷泉时,再次被开枪打下来。我入睡前,不管有多努力想着超人,还是没能梦到那个救苦救难的蓝色身影呼啸而来,怒气冲天地消灭那些侵入我梦境的黄种人。早上醒来时,我睡的床单因为出汗而潮湿。

星期六那天冷得彻骨,天空因为要下雪的缘故变成了灰色而且模糊不清。那天下午,我把冰冷的手指缩在手套里游游荡荡地从商店走回家时,看到几个小孩在宝拉·布朗家门口玩中国式追人游戏。

宝拉玩着玩着停下来冷冷地看着我。“我们还需要一个人,”她说,“想玩吗?”她说着碰了我的脚踝,我跳来跳去,最后在谢尔登·费恩弯腰系紧一只毛边套鞋时抓住了他。街上的雪早化了,铺沥青的人行道上因为铲雪车留下的沙子变得粗糙。宝拉家前面,不知是谁的小汽车留下一滩闪着光的黑色浮油。

我们在街上到处乱跑,在“点人的”的那个跑得太近时,便退到褐色的硬梆梆的草地上。吉米·莱恩从他家出来,看了我们一小会儿就加入了。每次他当“点人的”时,就追穿着那套粉蓝色冬装的宝拉,她一边尖叫,一边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四处找他,而他总能抓到她。

只有一次,她忘了看往哪儿跑,吉米伸手碰她时,她滑到那片浮油上。她倒下去一侧身子着地时,我们全呆了,似乎我们在玩扮雕塑游戏。谁也没说一句话,有一分钟时间,只有掠过海湾的飞机声。傍晚阴沉的、发绿的光亮笼罩了我们,就像百页窗一样,寒冷而且不可改变。

宝拉的冬装一侧沾了油,又湿又黑,她的安哥拉羊毛手套像黑猫的毛一样,在往下滴水。她慢慢坐起来,看着站在她周围的我们,似乎在寻找什么。接着突然,她的眼睛盯住我。

“你,”她指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推了我。”

又有一秒钟的沉默,接着吉米·莱恩也把矛头针对我。“你干的,”

他嘲弄地说,“你干的。”

谢尔登、宝拉和吉米以及其他几个面对我,他们的眼睛深处闪烁着一种奇特的喜悦。“你干的,你推了她。”他们说。

即使我喊着“我没干!”,他们仍然全逼近我并异口同声地反复说:

“对,你干的,对,你干的,我们看见是你。”我看着逼近的一张张脸庞像看一口井,其中,我看不到有谁能帮助我。我开始纳闷是不是吉米推了宝拉,要么是她自己跌倒的,我说不准,我根本说不准。

我开始走过他们面前回家,决心不跑,可是我把他们撇到身后时,感到一个雪球砸在我的左肩上,响亮地砰了一声,接着又是一个。我加快脚步走过了凯利商店旁边的街角。前方就是我家那座贴墙面板的深褐色房子,里面是妈妈和休假在家的弗兰克舅舅。我开始在寒冷潮湿的暮色里跑向被灯光照亮的一块块窗户,那是家。

弗兰克舅舅在门口迎接我。“我最喜欢的士兵怎么样啦?”他问道,还把我抡起来高得让我的头差点碰到了天花板。他的声音里有种深切的爱,淹没了仍在我耳边回响的喊叫声。

“还可以。”我撒谎道,然后他在起居室里教了我几招柔道,直到妈妈叫我们去吃饭。

亚麻台布上放了蜡烛,小小的火苗在银器和玻璃上闪耀着。我能看到在餐厅阴暗的窗户外反射出了另外一个房间,在牢固的光线之网中,有人在那里谈笑,他们被那张光线之网不可遮掩的光辉聚在一起。

突然门铃响了,妈妈起身去开门。我能听到走廊那边传来戴维·斯特林的尖嗓门,清晰可闻。开着的门口那里吹来一阵冰冷的过堂风,可妈妈一直跟他在那儿交谈,他也没进来。妈妈回到餐桌前时一副忧虑的样子。“你干吗不告诉我?”她说,“你干吗不告诉我你把宝拉推到泥巴里,弄脏了她的新冬装?”

我被一口巧克力布丁噎住,又粘稠又苦,不得不喝口牛奶把它冲下去。最后我说:“不是我。”

可我的话说出来像又干又硬的小种子,空洞而且不真诚。我又试着说:“不是我,是吉米·莱恩推的。”

“我们当然相信你。”妈妈慢慢地说,“可是邻居们都在讲。斯特林太太从费恩太太那里听说这件事,让戴维告诉我们应该给宝拉买套新冬装。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我重复道。我耳朵里的血流声像鼓皮松驰的鼓打出来的声音。我把椅子推离餐桌,不看坐在那里的弗兰克舅舅和妈妈,烛光下,他们一脸严肃和悲伤。

通向二楼的楼梯黑乎乎的,可我没开灯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进我的房间并关上门。一镰新月在地板上照出颜色有点绿的几个方块,窗玻璃的边缘结了霜。

我猛地扑到床上躺在那里,欲哭无泪,满怀悲愤。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弗兰克舅舅上楼梯,然后敲我的房门。我没去开门时,他走进来坐在我的床上。我能看到他强壮的肩膀挡了一大片月光,但在阴影里,看不出那是他的脸。

“告诉我,亲爱的。”他很温和地说,“告诉我,你不用害怕,我们会理解的。只用告诉我真实的情况,你永远不用向我隐瞒什么,你知道,只用告诉我事实上是怎么发生的。”

“我给你说过了。”我说,“我告诉过你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说得有一点儿不一样。即使为了你,我也不会说得有一点儿不一样。”

他叹了口气,然后起身离开。“好吧,亲爱的,”他在门口说,“好吧,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要赔一套新冬装来让大家高兴,十年后,根本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我能听到他顺着走廊走远时脚步声越来越弱。我独自躺在那儿,觉得来自底下世界的黑色阴影涨潮一般蔓延上来,什么都抓不住、留不下。银色的飞机和蓝色的斗蓬全变模糊并消失,就像一个孩子用彩色粉笔在一块巨大的黑板上画的拙劣图画被擦掉了。战争开始就在那一年,也是见识真实世界以及区别所在的一年。

注一:根据古希腊神话,伊卡罗斯利用他父亲做的人工翅膀逃离克里特时,由于离太阳太近以致粘翅膀用的蜡溶化而掉进了爱琴海。

注二:小孩子们玩的一种游戏,由一个人去追其他人直到他或她能够碰到被追者中的一人,这名被碰上的人接着又开始追赶其他人。

标签: 布朗 宝拉 冬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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