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来,这些师生下葬了243位无名氏的骨灰

发布时间:2025-04-03 18:15  浏览量:2

2025年3月29日,学生将骨灰袋放入墓地里。受访者供图

2025年3月29日下午,浙江省余姚市胜归山第一墓园,冷风夹杂着细雨。20名高中生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54个红色骨灰袋放入一个公墓中,撒落一层菊花花瓣。

墓园的工作人员在袋上铺了一层黄土,种上杜鹃花。参与者围成一圈,手捧菊花,神情庄重,低头默哀。

公墓上刻有九个金黄色大字:余姚市无名逝者之墓。

这是余姚第四中学综合实践课老师钱剑波带领学生,进行的第七次无主骨灰公益生态葬,他们称为“义冢”项目。被葬的骨灰曾被长期存放在余姚市殡仪馆,无人认领,生前多是来宁波打工的外地人。

算下来,“义冢”项目已经持续了11个年头,累计下葬了243位无名氏的骨灰。

对学生们来说,这是一场特殊的生死教育课。每次“义葬”过后,学生会交给钱剑波一份200字以内的活动心得。其中,有说要珍惜当前生活的,有说人终究是一抔土的。这些文字都让钱剑波感动。

钱剑波教过20年语文课,阅过不少模板套路化的高考作文。高考作文要求800字以上,但是批卷时,他平均每篇作文看15秒,满分60分,顶天打不到40分。如今,他会细细看学生交上来的200字:“亲身经历后的文字就不一样,你看得出来的,写得比往常语文考试作文好多了。”

但若追问钱剑波这场生死教育课的深意,他会淡淡地说:“思考生命真是太费脑筋了,到了这个年纪,不去思考了。有些哲学家想了一辈子人生的意义,等想明白了,死掉了。”

钱剑波59岁,他言谈坦率,讲起因为“义葬”在网络上备受认可与好评的故事经过,他不想刻意拔高价值:“实事求是地说,当初只是想改进政策,让‘义冢’项目落地,学生也可以去拿奖。后来才发现,这是一条生死教育的新路子。”

从学生们的课题材料和心得体会来看,这确实是一场效果超出钱剑波意料的教学实验。以下是钱剑波的自述,并摘录部分学生的心得体会。

2022年的无名骨灰下葬仪式。左二是钱剑波。受访者供图

“大多是外地人”

“我们一进去,就留下了几个零乱的脚印,打破了许久的宁静。难以相信,一个活泼的孩子,就这样被紧紧地束缚在这个小袋子里,成了他来过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据。”

——2015年,学生黄燕翔

“他们或是来自外地来到余姚的异乡人,或是死后没有亲属的孤寡老人,又或是一个‘故事的人’。亲眼见到才明白,一个人无论生前辉煌或是落魄,死后也只是这不及一盆水质量的骨灰罢了。”

——2019年,学生张诗雨

我们每年只有一次下葬活动,已经成惯例,中途因为疫情停了一年。我们跟民政局约定,每次“义葬”在清明前的那个星期六举行,因为我们学校只有星期六休息。

我会提前在学校布告栏里发通知,这次陆陆续续有四十来个人报名。最后20个名额确定下来,大致10个男同学,10个女同学。

有家长打电话过来,反对孩子参加,说儿子骗他去敬老院,原来是进殡仪馆,晦气;还有家长打电话反对女儿碰骨灰。这种情况常有。

“义冢”项目,最早是我们综合实践项目中的一个。我会给学生们发一张小小的表格,学生自己报课题。2015年,我听到学生说,他们调查发现,墓地贵,连人都“死不起”,导致殡仪馆积压了很多无主骨灰。

我感觉这个东西有名堂,鼓励他们做下去。

许多事情,都是殡仪馆的人用很平常的口吻说的,他们见多了无主骨灰,已经无所谓。但在我们听来都像是天方夜谭,骇人听闻。

比如他说,这个是洗头房出来的小姐,被人谋杀的,用的假身份证;那个是几岁大的小孩,病死了;还有孤寡老人,各种各样的都有。我们学生听了惊讶不已,这对高中生来说,闻所未闻。

有学生问,家长怎么就不要他们了?我说,有时候道德也是要经济做支撑的。如果人家一个月赚两三千块钱工资,要付房租水电费和饭钱,要让自己活下来,还要为一个死去的小孩再付五六千费用,是不是太苛刻了?

总之,大部分无主骨灰都“逃费”了,不交火化费、寄存费,没有骨灰盒。有的逝者家属经济不宽裕,不愿意来领取骨灰,有的连家属都没有,就是公安送过来火化的,就一直放着。

年代最久的放了三十多年,骨灰袋都烂掉了,提不起来。我们那次(2015年)看的时候,墙根密密麻麻堆满了骨灰包,总共有二三百个。余姚殡仪馆的人跟我说,近几年,余姚每年约有二十袋无主骨灰。

2016年,另一个同学带着她的团队接手“义冢”项目。他们走访发现,墓地价格轮番上涨,10年间一个普通公墓从4000元翻了5倍。而且殡仪馆积压的无主骨灰大多是外地人,不能享受惠民殡葬。这无形中给殡仪馆增添了压力,又不可能把骨灰随随便便处理掉。

我们希望给这些无主骨灰一个体面的下葬仪式,因为他们也是人。当然不可能下葬得太豪华,一人一墓更不可能。要生态葬:海葬、树葬、草坪葬,尽可能要节约土地。

为了把整个无名骨灰的来龙去脉弄明白,学生们采访了法医、入殓师,还有殡仪馆主任、民政局领导。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我会让学生最大可能地靠近死亡,而不要纯粹坐在教室里空对空讲。但要跟死亡保持距离,只能到骨灰这一步。

骨灰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冲击,它没有病毒和细菌,是安全的。但尸体如有疾病,是会传染的,或者给学生落下心理阴影了,那这个责任我是绝对担当不起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生死教育这个概念。从2022年开始,随着媒体一波波把这些事情报道出来,没想到社会影响挺大,很多网友留言评论,很赞扬,我才意识到我这在做生死教育。

2023年,余姚市殡仪馆存放的无名氏骨灰袋。直视这些骨灰袋,是一场生死教育的重要内容。受访者供图

“让可怜人有个归宿”

“我第一次触碰到骨灰。它很锋利,锋利到划破了包裹着它的红袋子,细碎的骨渣从指缝洒落……人们常说:‘死亡不是告别,遗忘才是。’但可惜,无名逝者连被遗忘的资格都没有,所以这就是义冢的价值所在。”

——2024年,何雨嘉

歪打正着,生死教育成为了我的一个标签。

平常我跟学生们聊天,会提“死亡”这个词,但不多。我没有生死教育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又不是心理老师,不会上很正式的思想交流课。关于生死教育的电影我没看,看着太压抑,反正我们真实接触过了。

我大学学的是文学专业,那时候没有报考经验,安全起见,报了师范学校,想以后教书好了。在师范学校中文系混了四年,关注了一些理想主义的东西,读“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还有陶渊明的墓志铭……

一教书,你就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当语文老师第一年,给我帮助最大的不是中文系学的东西,而是高中语文老师教的。你得琢磨出来套路,讲究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等等,套路教了20年语文,腻了。

语文老师评副高职称,普通话必须是二级甲等,你听得出来的,我这塑料普通话,考了五回,一直考不上去,离二级甲等就差那么两三分,烦死了。

2006年,浙江省新课程改革,新创设了一门“综合实践活动”课程。听说评综合实践的副高职称,普通话只要二级乙等,那么我就去教了。

这下好了,我一门心思搞实践,提炼出了一个“改进公共政策项目”的实践模式,就是要把社会里的bug(漏洞)一个个找出来,交给政府部门作为改进参考。

我们关注过垃圾分类、农村改造、危房现象、校园霸凌、捐赠旧衣物,没想到“义冢”影响力越做越大。综合实践这门课要做下来,总得有一点教学成果。因为这门课没有考试,就得要去外面找成绩。

为此,我们写了一份关于“无主骨灰做生态葬”的报告。2015年,我们用这个项目参加了全国中学生领导力展示会。当时在台上,我们的PPT一放出来,确实挺感动人。可惜那一年无主骨灰还没有实施下葬,没取得实质性突破,这个项目只拿了一等奖。

临门一脚,放弃很可惜。后面两三年,学生到处呼吁,给民政厅、慈善总会写信,想办法突破,但就是突破不了。得到的回复是,没有相关政策,民政局也不敢做。我们跟政府说,让这些可怜人有个归宿,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点安慰。这对我们的项目也有个交代,至少推动政策改进。

转折在2018年,那是浙江省殡葬改革年。当时,余姚市民政局一名领导也在努力,没有管法规不法规的,就叫我们来做志愿者。让政府出钱去买一块民营性公墓,显然钱批不下来,最后就在国有公墓里找了一块荒废的边角,里面长满杂草,堆了瓦片、石头和垃圾。清理以后,就利用起来了。

2018年3月24日,我们第一次下葬无主骨灰,殡仪馆派人进行指导。骨灰一包包放下去,花瓣撒上去,土盖好。

我们还做了视频记录,有了这次实践,再去打比赛,底气足了,我们顺利拿到特等奖。到2023年7月底,第十三届全国中学生领导力展示会,我们已经“义葬”过5次,媒体也出了一些报道。这一年,我们拿了特等奖里的第一名。

当然了,没有比赛这种奖励刺激的话,一直十多年默默无闻地做,我们坚持不了的。

2025年3月29日,学生在骨灰袋上撒下菊花瓣。受访者供图

“死亡把一切都抹去了”

“凄白的骨块让人心生敬畏。钱老师捧骨灰的手也是敬畏的,现场没有人喧哗,我们的内心充满震撼,由心底里生出对逝者的尊重。我们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我突然感到文字难以描述的难过,‘无名骨灰’这四个字中最可怕的不是‘骨灰’,而是‘无名’。”

——2023年,学生严梓辰

我也是误打误撞找到了一条实践体验的新路径。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慢慢意识到,生死教育在中国是非常缺乏的。可能其他学校也想做生死教育,但没有这个平台。

说来也奇怪,现在社会上好多人都麻木了,还是小孩对生命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心和理想主义,像在我们学校总有几十个人愿意去做。虽然说越到后来,人越成熟,越倾向于利己,但很多人年轻的时候,都理想过一回。

在我这门课上,学生打酱油是很容易的,你不听课,我随你,这门课没有高考压力的。但学生上课的专注度和参与的积极性很高,不像我以前教语文,学生不听课,我还要管课堂纪律。

我们总讲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要死得有尊严,放到这个项目里让学生实践后,感觉又不一样了。你手里捧过骨灰,亲身经历过,怎么会不震撼呢?

最近有一个报名参加“义冢”的学生,学习成绩不好。他一定要参加,我就让他来了。从字体上看得出来,这个男生字写得缺胳膊少腿,他在一个练习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百多个字:

“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一个从外面来的人,辛苦了一生,死后变成一包骨灰,还不能入土为安。我意识到我们要珍惜当下,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倒下。”

我觉得这是好事,他有这个心,肯积极向上,挺好的。我相信,“义冢”活动应该对参加的学生帮助很大的。

余姚市殡仪馆殡仪组组长王金花说过,可能现在学生体会不到“义冢”的意义所在,但在他今后生活中的某一刻,比如说在上班之后,事业上遇到挫折,想不通某一方面的时候,他可能会想到高中时代接触过这些无主骨灰,突然之间就想通了,什么都不是事,遇到的坎坷挫折都会过去。

目前遗憾的是,每次“义葬”只能有20个学生参加,因为这块公墓地方太小了。我希望参与的学生多一点,让报名的都来,每一个人尽可能去捧一回骨灰。

虽然无主骨灰下葬的政策还没有出台,但实际上已经有好的改变了。预估在明年,民政局会安排另一块国有土地用于下葬无主骨灰。

返回来,对于我来说,这段经历当然也有帮助。王金花跟我说:“我们每天都是面对死人,你们每天都面对活人。活人不管他怎么吵,怎么会闹,都是活的,死了有什么味道?不说话不会动,冷冰冰的毫无生趣。”

这是王金花给我启发最大的一句话。所以我做老师就是幸福的,每天都能面对一群孩子,要珍惜。

关于收获,我给你再举个例子:2023年全国中学生领导力展示会,有一个外校学生问我们团队的参赛学生:这些无主骨灰里面,有可能有十恶不赦的,杀人放火的,你要给他一个尊严,那这些人配得上这个尊严吗?

这个问题很刁钻的,但是我们学生确实回答得好。他说,死亡把一切都抹去了,这包骨灰,就是他作为一个人剩下的最基本的人格,我们要给他基本的尊严。

我坐在台下,听了很震撼。厉害,我们的学生厉害。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南方周末实习生 宋宇玲

责编 何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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