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廷锴 15 我自毕业回部队虽升了上尉,但在军中仍是穷鬼
发布时间:2025-04-11 07:39 浏览量:7
粤军回粤,提前毕业
民十年
在新年正月, 一般民众正是最清暇而又最兴闹的时候,我们 陆军学堂学员却是最忙而又最苦的几天。背上三十多斤的武装, 整天的野外,严格的考试,再加上各教官刺人的白眼,辛酸苦辣 的生活,的确是难忍难受,而又不得不忍受。
幸而在最难过时候, 却得到一件差堪自慰的消息,以资调剂此枯燥艰苦的心情。吾妻 托友人带来她在十二月写来的信,她告诉我第一个消息,是去年分娩的女孩(即绍基三女)经已学行,家中大小均平安;第二个 消息就是我那弃家走南洋的二弟——达锴,不日返国。
她说:“二叔有信回来,云三月初可回国。”
我接信之后,异常欢喜,即复函 安慰她,并将在学堂辛苦情形略为详述。
正月十一日,新兵教育期满,堂长要来一个总检阅,在北较场 行阅兵式、分列式,堂长并邀请许多高级官长来参观,情形极为隆 重。
是日,我们均小心整理背囊,格外用功地擦拭枪枝刺刀使之 发亮。我属第一大队第一区队第一排,而且站在排头,惟恐错误, 当堂受罚,不独自己丢脸,全体也丢脸,因而格外小心听口令与 做动作。
分列式完毕,堂长训话,大意为:“第一期新兵教育完毕, 就是诸位第一期勤苦已过。今日检阅,诸位表现的精神与动作尚 不错,甚为满意。但有几个同学的精神与动作上还差一点,希望 以后自己努力补习。 ……”
检阅完毕,各同学才松一口气。是晚堂长犒赏加菜,大鱼、大肉摆满一台,我们均兴高采烈,食得十分痛 快 。
第二天放假休息,以补一周来教官的疲劳,我们也到街上走 走,舒舒气。回堂后,我们纷纷往领第二期出操军服,夜晚自习 时,则领各种课本书籍。
第二期分步、骑、炮、工四科,任各学 员选定填入志愿选科表。当时军队甚少有炮使用,实习的炮也不多,炮科是选不得。欲选骑科,而南方山地,骑科也不适用。骑、 炮两科既不中选,只有在步、工两科较量。步科是军队的主要力量,本是最合选的一科,可是工科也有步科的课程,而工科可以 多学一种技术,遂决定入工科。那晚,我就在志愿选科表上填定了入工科。
第二期是军士教育,学术科与第一期不同。学科授四大教程, 均由各科主任上堂,比诸第一期各下级教官教典范令时,真有大 巫之于小巫。主任讲授与解答各问题,都非常透切动听,态度严 肃中带有亲切,并无下级教官短视偏狭的卑鄙动作。
在术科方面, 连教练由区队长担任,排教练由助教担任,至于班之动作,则由 各同学轮流教练,颇有兴味。尤其是当星期三、六,野外勤务习侦探、尖兵、排哨及识别地形等动作时,更有兴味。比诸第一期枯 燥之新兵教育,有若普通文学堂之小学堂与中学堂、大学堂之 比。我们除了上各科各自的课程外,每星期会操及共同作业也有六堂。
我们完了第一期吃苦的新兵教育之后,第二期比较有趣的军 士教育,也开始一个月了。不能吃苦的同学均已逃去或请退学, 学员心理已趋安定。我是一个穷学员,自然是忍耐苦受。
在三月 末旬早上,接到仁济街某行寄来一信,云:“有蔡达锴由南洋回来, 住在本栈。他说是你的令弟,请你出来会面……”
我读信后,万分雀跃,恨不得即往相见,遂向值日官请两点钟假。怎知值日官 不准。他说:“今天已是星期六,明日星期日例假,不必请假。”既不邀准假,拟打电话,但不知如何打法,心甚怅恨,颇愤值日官之不通融,但亦无可如何。
终于到翌日例假始克与二弟会晤。那天晚上,心里非常难过,却又非常兴奋,回想二弟幼时的面影与 家庭的困苦生活,模拟二弟的近状,隔别四、五年, 一定改变许多,变成十足的南洋客了。如果赚有多少钱回来更好,即使无钱 归来,也足快慰。如此想着,那晚入睡的时间,总比平时迟一两 点 钟 。
翌日清早起来,即赶着整理内务,留心折叠床铺,诚恐不整 齐受禁假处罚。内务检查之后,我即跑到仁济街某栈,二弟果在。 二弟已不若青年面色,衣服虽然光鲜一点,而苍黑的肤色与不活 泼的神态,已可概想他这四、五年来是度着怎样艰苦的生活了。
当时我们兄弟相见,那种欢悦亲切之情,实难以描述。我问他近 状,并询他有没有钱带回来。他说:“我是卖猪仔去的,初去三年都无工钱。最近一年得一、二百元,除还前借人之款及回来水脚, 仅存四、五十元。”
去了四、五年,白挨三年苦工,仅剩四、五十元回来,此种苛酷的奴隶生活,实为世间最悲惨者。
我略为安慰 他,劝他早日回乡。我说:“我在学堂要到年尾始能毕业,你还是 明日搭船返家,帮同你大嫂管理家务。”
二弟允诺,决定翌日搭 船返乡。兄弟遂同出街购买些零星物品,除去买物,他仍有四十多元。他即交四十元给我汇寄返家,余则他自己带着做使用。
为学堂的规则所限,我与隔别四五年的二弟相晤不及半天, 便又分别返堂。二弟虽无大把钱返来,而久别无恙,家中各人定 必欢喜如我。
怎知事隔不久,恼人之消息又复到来。
吾妻来函说:“二叔回来,初尚欢喜,住不几天,又是皱眉蹙额,不是说家中 穷,就是说家中苦,与二婶仍不和睦。初时,我以为他刚刚归来, 不会再想出门,我常劝他住些时,帮我理家。怎知他回家不及半 月,在四月初四又离家去了。不知他是到省城抑或复往南洋,至 今仍不见他有信寄返。”
我读完来信,如失珍宝,神态突变,细想二弟性极忠厚勤谨,为何竟不能耐守家中,归不半月,又复离去?
而且赴南洋四、五年,苦捱苦做,亦无甚好处归来,究不知他受 何种刺激,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我虽然照常上堂,但数日间 所做学术科,都是有心无神。
一日教官问我,他说:“你生病吗? 看你无精无神,好似生病样子。”
我说:“没有病,若果有病,我请病假了。不过心里有些不舒服,大约是有多少热气,亦无甚关系。” 教官见我如此辩解,亦不再问。
过了一星期,接到二弟由香港来信。他说:“家中贫困,我在家坐食,只有使家境更加艰苦,实在 非计。我而今再往南洋,实为不得已始出此,如稍有积蓄,必即回国,请勿为念。 ……"
二弟竟以家境贫困复弃家远走南洋,再度其牛马生活,自己虽然伤心,但二弟来信已有数日,料其必已放 洋。即使他接到自己阻止他行程的复信,也不会中止。满怀郁抑, 只有徒呼奈何而已。
“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此话真是的而且确,不快意事, 竟连续降到我身上。
刚刚忘记二弟弃家远行之事,又接到谊弟区宗麟的噩耗。
本连司务长区乃庄来函云:“区连长于五月初急症身 亡,丧事均已办妥,所遗连长一职,上峰已派陈某代理。 ”
读信之下,酸泪为滴。回想数年知交, 一场拜把,患难与共,情同手足,竟一旦长别,能无悲痛?且其老母在堂,供奉乏人,处境 至此,又能不心伤?然而相去千里,万难往奠,既死不能复生, 逝水无可西返,惟有去函慰其慈母,劝其勿过悲伤而已。
时当六 月,正是大暑前后,天气特别酷热,郁闷至极,又复受此精神刺激,心情可知了。
此时,我们功课甚为紧迫,虽在伏暑,犹须往太和市一带练 习打野外。打野外是我们紧要课程,实习过去所学。我们清晨既 出发,由小东门出,经沙河龙眼洞、石门洞。
那天课目“假设敌人败退,我军进击”动作。我们便一日赶至从化,背着三十多斤武装,当此炎夏,徒步一百三十里。我是平生跑惯路的,不成问 题,同学们却落伍甚多了。
翌日,绝早起床,所下课目“假设敌人大部增援反攻,我军退却。”
我们即经花县城出新街,沿途跑步行进,是日约行一百四十里。下级教官也是跑路,落伍更多。
到 白云山脚时,许多教官同学已颓丧万分,俨然真的是打败仗退却 下来一样。回到学堂,已是三更时候了。
教育长胡谦复着集合训 话。他说:“此两天打野外,或者会有许多人说苦,其实如此进退, 不算什么一回事。如果真是打仗,前进或退却比现在更苦,将来 你们回到队伍,就知道了。”
他讲完话,嘱咐我们用热盐水洗脚, 洗后,我们卸下武装,各人的脚底均已浮水泡了。翌日,放假休 息一天。
我们困在学堂,对于外间的消息,甚不清楚,野外归来往白云山脚时,听到哨兵吆喝“口令!”“口令!”甚为森严,当时虽觉得 奇怪,但以为夜深有此戒备,亦不介意。
到放假出街,碰到外面 的朋友,他说:“陈炯明、许崇智已由福建回攻广东。”各处街头巷 尾、茶楼酒馆都窃窃谈论此事,但省报却无登载。此种传说,使 我半信半疑,回堂之后,同学间也谈论此事。
翌日,我嘱杂差买 一份香港报来看,见大字标题,“粤军先头步队已占领大埔县属之某处”,我始信传说之不谬。那时我虽然如此穷苦,每日亦必购港 报一份看阅。
过了一星期,粤军回粤之事实,已无可隐讳,省报 亦公开登载,但消息却与港报所载相反。
省报所载,都是说桂军击败粤军的消息,而港报则说粤军占某地,攻克某县,消息总无 真确。那时,本堂也受时局影响,堂长见烽烟四起,遂通令我们 提前毕业,由一年半改为一年,各同学看见通令,皆大欢喜。
而 有些有眼光同学,则说不幸。他说:“提前毕业,我们的学问也减 少了。”
七月初一,第二期的军士教育结束,亦举行一个完结礼。来宾甚少,似因时局关系,礼节也不若第一期教育结束时之隆重与 热闹了。
第三期教育开始,学科无甚变动,术科则均属野外。及战 斗教练动作,每日由教官分配,各同学轮流习排教练及尖兵排与 排哨动作。因为提前了半年,课程赶速,大家都非常用心,但时 局纷扰,同学心理也受影响,有时不免也松懈。
八月初,时局日趋严重,据报载,粤军已占领潮梅,桂军大 部增援东江,而粤人占粤之空气,亦甚嚣尘上。本堂迁往肇庆, 住肇庆戏院,每日照常上堂,以绘图作业配备等功课为多。
但当 时情势日紧,粤桂两军相持于东江、河源、海陆丰一带,人心浮 动,各同学亦为战事消息所扰,不安于学。到九月即考试,连试 三天,我们算毕业了,大家领取一张文凭,便辞别学堂各奔前程。
我们由去年八月一日入学堂,至是年九月十日毕业,刚刚一年光 阴,虽不敢云得到如何高深学问,但下级干部的任务,也略知大 概。
毕业之后,我们自然是从何处来,则回返何处去,可是我们 的原营已离开罗定,调往别处。当时在肇庆探不到消息,几个同 营的同学商量,决定先到省城,及到省城,才知道本营调往阳江。
那时因时局严重,我们不敢在省逗留,旋搭船赴江门,到江门, 适随营行李船由江门开阳江,营长陈铭枢亦在船中。我们喜出望 外,即下船谒营长。营长略为安慰,着我们随同出发。
到阳江后, 局势大变,粤军已攻下淡水、惠州,全省民军四起,粤人治粤之 空气更重,时受桂军节制之魏、李两部在省城独立。
我们的帮统 杨鼎中,知环境不同,亦自动放弃职责,所遗全部四营人,则交 陈铭枢统率。陈即在阳江独立,改为粤军第六军第一纵队,陈任司令,归第六军军长李耀汉节制。
当时,我在司令部任上尉副官。
粤督军知大势已去,事不可为,遂出走。粤军开入省城,桂军残 部退西北两江。陈炯明占领省城之后,稍事整理,复调军追击。
不久,我军奉命开西江截击桂军,我们用船运送,到高要属永安登陆,即往四会、连塘等处。
时桂军虽败退,而肇庆一带,仍麝集甚多,其势强于我军,激战两日无甚进展,遂退守原阵地待援。
不久,粤援兵开到,并力攻击,不数日占领肇城,桂军溃退,我 军蹑后追击,直至德庆。后开入连滩整理,时兵食不足,省方未 能接济,竟在连滩作乞食乞钱之举,吹喇叭、担旗列队游行,随街乞 钱。此情此景,可笑亦复可怜。
李军长旋以派别关系辞职离去, 我军则归西江善后处叶某节制,改编为粤军第五十四统领。陈铭 枢任统领,我仍在统领部任上尉副官。
改编之后,奉命调阳江驻 防,我因离家年余,心欲回乡一行,待改编完妥后,遂向统领请 假一月。同行有梁茂南,我们由阳江经阳春、合水、湾江、归江、 那霖、寨江等处,搭民船及步行,竟费了八天始抵家。
时已旧历 年底了。我久别归家,吾妻弟儿女,相见甚欢。我自回部队虽升了阶级,但军中仍是穷鬼,我只存得四十元带回家,过年有了多 少,吾妻亦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