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短篇小说)
发布时间:2025-04-13 11:43 浏览量:13
安德鲁打开窗子,向左边墙上的挂钟瞥了一眼,发现太阳已晒进屋子,钟面上正好指着九点。安德鲁顺手拿起一盒酸奶和一份早报出门去了。
上午九点,阳光歪歪斜斜地洒了一地,天气很冷,哈一口气可以看见凝结起来的水雾,不把手插进口袋里是不行的。新开的一处电子市场离安德鲁家不远,大约走完那条街的四分之三拐弯就到了。安德鲁走得不悠闲,他低着头行色匆匆,很快就到了电子市场。市场里人很多,显得热气腾腾,每个人都在忙碌地走来走去,没有人在交谈,看起来热闹非凡,却也许是一桩生意都还没有做成。安德鲁并不在意这个,只顾自己走着,也没想到底要到哪一处去找那款游戏软件。
其实在半年前,安德鲁对电脑游戏一窍不通。自从新来的同事教他如何在游戏中享受乐趣后,他就着了迷。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对琳达发一通牢骚说:“你知道吗,游戏的世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奇迹,只要想到的就有可能实现。”
安德鲁走着,他正觉得眼前这条路没有尽头时,前面出现了几级台阶,他从这上面走过去,发现那里竟卖起了百货,很多不同款式的睡衣、睡袍挂在架子上。一卷卷包起来的纸巾,像小山丘一样堆着。洗发水、沐浴露整齐地竖在铺子前方。一切都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嗷叫,突然侵袭而来。安德鲁发现人们的脚步分明快了起来,乱哄哄地都往台阶下面的方向涌去。安德鲁也被不自觉地推着后退几步,透过几个人之间的缝隙,他瞥见一束绿光正炯炯地射向自己。
几秒钟之后,安德鲁意识到这是一双绿色的眼睛,嵌在一张狰狞的面孔上。灰色泛光的细毛,硕大的身躯,大约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一般高,与其说那是一条狗,倒不如说是继承了野狼的血统。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安德鲁,安德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燥热的身体不觉冰凉,唯一可以想到的是到台阶的下面去。于是他踉跄地走到还在移动的人群中,没想那双绿眼睛竟也小跑跟来,摇摆着尾巴,满是凶狠得意。周围有不少人,但它偏偏只留意到了安德鲁。
安德鲁顿觉手足无措,像要掉到绝望的谷地,蓦地想起曾经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情况,或许在梦里,反正当时成功脱险了;于是他打算第二次尝试。他想应该把夹在腋下的那份报纸扔出去,吸引那狗的视线,就像用一块骨头吸引它一样,然后自己趁机逃跑。他正想这样做,却发现腋下的根本不是报纸而是自己平日里最宝贝的公事包。这是琳达送他的礼物,用来纪念他们结婚一周年。当然最重要的是它价格不菲。无奈情急,只好往远处用力扔去。没想那狗丝毫没理会那东西,只轻轻嗷叫一声,像是在嘲讽安德鲁的愚蠢,然后那双绿色的眼睛就朝着安德鲁越来越近……
现在安德鲁用力地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漆黑,睡衣贴着背感觉冰凉,显然冒过一身冷汗。安德鲁侧过身,发觉琳达熟睡在一边。这原来是一场梦呵,愚蠢、可笑,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安德鲁暗自想着,没过多久又熟睡过去了。
对面广场上,高层建筑上的一座大钟刚敲过八点。冬日里,这时候才开始有些暖意。琳达准备好早餐,匆匆地走出家门。琳达是S医院的心脏外科医生,相当敬业,半个月来她都在病房里值班,即便是星期六也没有例外。她走进病房,照例是白色的被单、消毒水的气味,还有记录簿上各式各样的病症,所有的东西都很熟悉。与往日不同的是,病人们会在这一天里得到更多亲友的探望与关怀、更多的鲜花和水果。琳达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翻看护士摆在她桌上的病历,上面没有特殊的情况,显然她的病人将安稳愉快地度过这个周末。
琳达在三十二岁的时候认识安德鲁,半年后举行了他们的婚礼。琳达从未想过自己的爱情会把她和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在学习。先是考入了曾经培养过父亲的本硕连读,赫赫有名的T医学院,然后留下来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等到S医院实习,即将步入工作正轨的时候,她又被推荐去伦敦进修。这一切对于事业女人来说,都是值得骄傲和颂赞的。琳达也曾这么认为;但随着工作生活渐渐平静下来,她心里有了一种失落感,好象再也没有可以去攀登的高峰,只是身边空荡荡,一个人形单影只。
安德鲁的出现很突然,他是琳达的病人。安德鲁的心脏从出生那天就带有瑕疵,虽不致命却损害健康。安德鲁直到遇见琳达之前,都还不知道自己心脏的状况,偶尔在特别疲倦的时候,会感到心像要蹦出来的慌乱。安德鲁的身材很高,单薄并且脆弱,孤傲的面孔底下却深埋着一丝恐惧。父母早年移居海外,各有各的事业,各有各的家庭,互不干涉,行同陌路。安德鲁从未奢望过父母能够来分担自己的痛苦,他早就习惯了与祖父母在一起的生活。琳达觉得自己有责任抚慰安德鲁,就凭那张俊秀的脸,那两滴突然间涌在眼角的泪珠,那份激起她母爱天性的脆弱。在琳达主刀手术之前,安德鲁的心已经依赖着她了。
女人总是在看见男人软弱一面的时候,把一种怜悯愚蠢地当作爱情。她们看不得男人脆弱无助,也总愿意把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好象上天注定在男人悲泣的时候,女人们要奋不顾身地献出自己的爱情,尽管里面包裹着怜悯与同情。琳达没有多思量,就和安德鲁结婚了,没有人反对。
琳达可以兼顾对安德鲁的爱与对事业的追求,并且坚信着拨开云雾依旧看得见蓝天。欲望好象是没有止尽。她想至少在五年内,不该多出一个小孩来烦扰自己的事业和生活。
“琳达!”安德鲁睁开眼睛喊了一声,但他很快想起琳达已经去医院了。于是起床漱洗,拿一份报纸在桌边坐下来。报纸第一页右边角落里的一条新闻,赫然映入安德鲁的眼帘:昨天下午,本市野生动物园发生惨剧。一名男子因在游览车停顿期间,执意下车给不远处的狼群抛食,导致狼群围攻,不幸身亡。死者及其衣物均被撕裂,目前身份仍无法确认,望市民能引以为戒,在游览时遵从导游的劝戒。
安德鲁抓起外套,也顾不得嘴边的牛奶,把门重重地甩上,跑到了街上。一股恐慌在冷风里慢慢退却,这才让他平静下来。安德鲁突然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只不过一则无关痛痒的新闻,竟会让自己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慌乱,而且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安德鲁也没想究竟该去哪里,只是随着身体向前移动,脑袋里茫茫一片,好像思想已在一刻钟之前停滞了。
“你是,安德鲁?”有人在安德鲁的肩上拍了一下。
安德鲁转过头,看见一个活泼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你?对不起,小姐,我……”
“我是艾米,琳达的同事。我是S医院的实习医生,刚来不久,但我们见过啦,你忘记了吗?琳达姐是我的前辈,她真的很厉害,让我获益非浅。”女孩子一开口就好像停不下来。
“哦,原来是艾米啊,你好,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你住在这附近?”
“也不算啦,离这里大概有两站路的距离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全凭感觉。”艾米笑着,眼睛甜美得像一弯新月,“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哦,随便散散步,我家就在附近。” 安德鲁觉得这个女孩子就像小妹妹一般可爱,相处很轻松愉快,“请你去喝咖啡吧!小姑娘。”
“当然了,一个星期前说不定我还要考虑考虑呢!”艾米已经往前走去,不时回头看看安德鲁。
他们在星巴克贴着沿街玻璃的角落里坐下来,要了两杯卡布奇诺。
“你也喝卡布奇诺?奇怪哦。”
“有规定男人不可以喝卡布奇诺的吗?”
“不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喜欢蓝色多一点呢,还是红色多一点?”
安德鲁觉得艾米有点幼稚,说:“蓝色。”
“那喜欢黄色多一点呢,还是绿色多一点?”
“绿色。你问这干嘛?”安德鲁觉得无聊。
“那就搞不懂了,书上说喜欢蓝色胜过红色,喜欢黄色胜过绿色的男人很容易花心的。那你这种情况算什么呢?”
“我看你就像在卜卦,预测未来一样。你男朋友该不会是被你这幼稚样吓跑了吧。” 安德鲁笑着喝了口咖啡,但艾米却收敛了笑容,把头埋下去。
“对不起,我无意的。”
艾米把头歪向窗外,在玻璃上结起雾气的地方画了一个圈,忽地回过头,嘴一噘,“没事!我才没那么小气咧。你看,这是预兆,全部都是从书上抄来的。”艾米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本子递给安德鲁。安德鲁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字:
“改变一下头发分边的习惯,将会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黑猫从你的面前跳过,代表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夜晚就寢前,如果看房间的四个角落,入睡時很可能会做恶梦。
你闭上双眼,用紅笔画一颗心,如果线与线之间吻合的话,就表示恋爱会成功。
……”
安德鲁说:“你相信这些?你可是医生,这个世界上最现实、最讲科学的一类人了。”
“工作是工作,兴趣是兴趣。太务实的生活,会让我心生厌倦。而且当你真正感到无助的时候,有一种看似虚幻的信仰,会让你感到很大的安慰,内心就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其实我看你今天就很有压力。”
艾米突然盯着安德鲁,沉默不言。
安德鲁哈哈地笑起来:“可是没有黑猫从我面前跳过,也就是说没有不好的事会发生;而且谁敢肯定今天不会有白猫在我面前跳过给我带来好运呢?”
艾米是三个月前新进的实习生,由琳达负责带领。比起其他医生,艾米觉得自己和琳达是最熟悉,关系也是最好的。琳达工作严谨,指导艾米的时候也很耐心,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艾米是一个刚从T医学院毕业的新手,初出茅庐,碰到身为学姐、前辈的琳达自然备感亲切,很多话都口无遮拦。有一次,艾米听别人谈起安德鲁比琳达还年轻,就趁午休的时间到琳达的办公室里问琳达,这种组合真会产生爱情与幸福吗?尽管玛格丽特·杜拉斯在她晚年有位年轻的情人,但这是何等伟大的女性才可以拥有与驾驭的情感。
琳达沉默着,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艾米自知鲁莽,便不了了之出去了,但安德鲁这个名字已经在她的记忆里留存了一个位置。特别是在医院举办的新年派对上遇见安德鲁之后,安德鲁清秀俊朗的外貌,以及高挑的身材和那张毫不老沉的脸,更是引起艾米对于他们两人之间产生爱情的好奇。
“我今天碰到艾米了,就是你医院里那个小丫头,她还挺可爱的。”晚上,安德鲁斜躺在沙发上看书,一盏落地灯发出幽幽的光,而琳达正在桌边切着橙子。两个人的神情都显得倦怠,周末的时光早就已经融入到平淡如水的日子里,似乎不再有激情与新意了。人们对于爱情总是期待着如火的激情,而对于婚姻却只想归于平淡,用一种如水般的安详来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人们有探求,就会有失败,有失败就会有新的发现,有了新的发现,就又回归到另一种探求之中。
“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在想什么。你知道吗,艾米还问过我,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呢?”安德鲁没作声。一会儿,琳达很不屑地说:“别人的爱情,她有什么好奇的。真是爱管闲事,不知天高地厚。”
安德鲁合上书,打量了琳达一番,忽然觉得陌生起来,而且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想起了艾米那张笑着的脸,涌起一种想要保护她不被琳达数落的冲动。“你今天怎么啦,很少听到你评价一个人。”
“是吗,大概我累了。”琳达把切好的橙子递给安德鲁说:“我还要去写一篇报告。”说着,琳达走进了书房。
电话铃响了,安德鲁很自然地伸手去接。是爷爷打来的电话,爷爷说:“工作顺利吗,那个尹世政对你还不错吧,记得要常常回家里来看爷爷奶奶,大家都记挂着呢!”
提起工作,安德鲁就感到一股沮丧,区区一个银行职员,虽说也算得上白领阶层,但终归是替人打工,又会有什么样的远大前程呢?没有自己建立的事业,根本就谈不上顺利或者不顺利。不过大部分时光,一份稳定而且不薄的薪水还是让人满意的。
爷爷曾是K银行的高层领导,在战争年代功勋卓越,同样在经济领域也很有建树。尹世政是爷爷还在银行当领导时调进K银行的,却是爷爷最关照与器重的晚辈。爷爷认为尹世政是个人才,有经济头脑,也有领导才干。说起来,尹世政只比安德鲁年长约十岁,但资力与气势却明显地高出一大截,如果说用望尘莫及来形容安德鲁的劣势,也不为过。
安德鲁一进K银行,就在办公室里谋得了一席之位,但之后的晋升不是单纯靠人事关系就能办到的。最关键的还是个人实力。尹世政一级级攀升,最后到达行长这个位置,所付出的努力以及所展现的出众才华,都是职员们有目共睹的。没有人会因为早年安德鲁爷爷对他的特别关照而窃窃私语,他已经是一个公认的形象了。安德鲁初进银行的时也碰到同样的窘境,同事们都恭恭敬敬地和他微笑,但没有一点真诚的迹象。
有一天,安德鲁在茶水间的门口听见三个女同事在聊天,竟是和他有关。
“安德鲁看上去文文弱弱,没想到还大有来头。”
“是啊,一进门就在办公室,哪像我们要从前台做起。”
“听说他爷爷以前是这里的一把手,就连我们尹行长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哎,你们羡慕不来的。”
“还不是像个小孩一样靠着爷爷。我看命就是天注定的,有人生来就福气,等着三个月加一次薪,半年升一级吧!”
“哈哈,得了吧,又轮不到我们,走走走,出去了……” 她们走出来的时候,安德鲁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了,咖啡也顾不得冲,沉着一张脸,但谁也没发现他那张情绪的脸。
那个时候安德鲁还和爷爷住在一起,回到家里又不好说什么,面对爷爷的询问只是一味应付。其实,在安德鲁的心里相当不情愿接受爷爷的这种安排,但换一种角度想,没有爷爷,要得到现在的一切,就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结果也未必如愿。这段时间,安德鲁一直沉浸在矛盾痛苦中,有时候他突然有一股很强烈的勇气,迫切地想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实力;有时候他又打不起精神,像是回到现实感到重重压力,让他看不到如果没了爷爷帮助的景象。或许这就是一种天命,有些人因为需要别人的帮助而活着,而另一些人则是为了帮助别人而活着。
安德鲁想到自己应该有一种信仰,那样无谓的思绪就有了归宿。精神上有支柱可以依靠,心也可以更加宁静,不再胡思乱想、不再害怕。后来安德鲁不再想这些事,曾经有过的勇气与不安已经在记忆里淡化。他觉得这样按着自己的方式,平平稳稳地生活和工作将是一种幸福。可能在某一分钟里,安德鲁想过要靠自己的能力晋升,在事业中前进,但其余的时间里,这个念头早就烟消云散,没有在安德鲁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几个月后的一天,照例是工作日,安德鲁又在无意间听见了一段关于他的谈话。在洗手间里,两个男职员在窃窃私语。
“这个安德鲁根本就没有什么野心。”
“好像是啊,你看他平时工作懒懒散散,一点都不积极,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都不会主动要求做事。要是像他那样也能升职加薪,那岂不是引起公愤?”
“就算是自己人,也帮不了他那样的,一点能力也没,活脱一个没成熟,还靠家里罩着的……”
其实安德鲁就在半掩着门的小间里,门没有完全关上,这让别人以为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次安德鲁没有生气,倒是心平气和地想,这些人何必为一点小事就满心不悦、背后中伤别人。一个真正有气魄的人是决不会这样的。安德鲁一下子觉得自己顿悟不少。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凡夫俗子,有很多欲求,一旦无法满足就归罪于他人或是环境,有谁想过是否是自己的欲求太多,而偏离了自身存在的轨道呢!处世要知退让,万事要留有余地,欲求永无止尽,何苦要自己进退两难,到不如超然些,自由自在地活着。
爷爷的电话,很快遏制了安德鲁的这种思想。目前K总行几个部门的重要位置空缺,想要底下的分行推荐人才来担任。这个消息由尹世政传递给了安德鲁的爷爷。爷爷自然也很明白现在的社会,已经不像原先那样简单,凭某个领导的几句话也难轻松搞定了,即使再大的来头也要自己的人有点能耐,可以胜任。尤其是在一个需要赢利的企业里,这一点显得更加突出。爷爷很清楚尹世政的言下之意,所以他打电话给安德鲁,让他好好把握住机会,如果在同等的表现下,他就占据了优势,因此他需要努力,但不需要比别人更大的努力。
安德鲁也想抓住这个机会,想一夜间变一个人。那么原本规规矩矩守着时刻表的他,就要早到晚退;原本事不关己的中庸心态,现在就要深藏不露、算计别人;原本轻轻松松的工作,现在就要无缘无故自己给自己多加份量。这种虚情假意未免也太直接,倘若成功调入总行,倒也脱离是非苦海落得自在;但若是没有成功,就把自己的退路也断了;以后的日子岂不是越发不尽如人意了?
安德鲁只能先在嘴里应付爷爷,虽是挂了电话,但还是直直地抱着电话机发愣。
“你怎么了?”琳达出来的时候看见安德鲁呆呆地坐着,什么也不干,“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
“对了,刚刚是谁打来的电话?”
“爷爷。”
“哦,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嗯,就是让我们到时候回家看看,没什么。”
“那好,我去忙了。你过会儿就早点睡吧!我今天有很多事做,你不用等我了。”
于是,琳达又走进书房,继续她的工作。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安德鲁和琳达在家里吃饭,饭是琳达煮的,菜则是从附近饭店里叫外卖送来的。在差不多快要吃完的时候,安德鲁把三天前爷爷来电话的主要目的告诉了琳达。三天里,安德鲁也曾想过不把这件事告诉琳达,但他左思右想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解决这件事,而且心里越来越空荡、飘忽不定,整个人焦躁不安。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看该定的早就定了,还等你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的?你这个人,怎么说你好呢,大事情都把握不住,难道不想上进?这种事就要有魄力,别管人家怎么说。”
“行了,我是谦虚让你帮我想想,有必要这么贬低我吗?”
“你也说了是让我帮你想,你一个大男人做事还不果断,我也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工作,你说,谁可以帮我想呢?你自己的工作都决定不了,你还有没有出息?”
“好了好了,我不要再和你争了,你自己吃吧!”安德鲁被琳达的这种表现打得措手不及,心里因为自尊受损而怒火中天。他摔下碗筷,倏地站起来。
“对,你有事业,你很能干,你做好为人妻子的本分了吗?你看看,菜都是外卖送来的,你为什么不自己做呢?”
“凭什么女人就要在家里服侍人,想不到你大男子偏见这么严重。你就会和我计较这些吗?有本事你创出一番事业让我瞧瞧。”琳达抬头盯着安德鲁,又委屈又愤怒。
“每个人都不同,你不要强迫别人,我就只能做到这样。我这样就觉得很开心,你乐不乐意不关我的事。你也不要来干涉我。”说着,安德鲁把大门重重地关上,到街上去了。
“走啊,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你以为我喜欢逼你,我才没那个闲情!”琳达对着门喊道。
琳达开始收拾碗筷,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她开始后悔同安德鲁这种不懂得体贴,不懂关心她的人结婚。难道真是选择错了吗?女人就应该挑选一个略微年长、懂得人情世故、懂得关怀的丈夫,让自己一生幸福才是上策。爱情是什么?根本就不应该是初次相遇的怦然心动。女人很容易就被虚荣的外表所迷惑,而独独忽视了人性:一种掩藏在浮华外表下的心灵相通。
女人会因为男人俊朗的容貌,而陷入短暂的喜悦,并且把这种喜悦当作自己的爱情。只有在岁月逝去之后,才蓦然发现容颜会老、喜悦会变,而自己已经失去寻找一生真爱的机会。女人也会被男人的金钱与地位吸引,相信一种即将满足的物欲,并且用物欲深深地把自己的精神掩埋,以为一个物质的女人会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只有经过时间流转,才会在自己的皱纹里发现精神的惨白与苍老、糜烂与枯萎,而这时已经失去了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机会。
琳达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尤其执着渴望在工作中创出一番事业。她从不放弃每一个可以展现自己实力的机会,因此刚过而立之年就差不多成为S医院心脏外科部的响亮牌号了。很多人都夸赞琳达是个女强人,但琳达并不乐意。琳达总是在想男女平等的社会里,为什么强人、能人却要被冠以男人的性别,而女人只能代表柔弱。琳达有时候很困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吸取了过于激烈的女权主义思想,进而有了一种对男人的不屑。琳达曾经渴望去买一本西蒙·波娃的《第二性》,但有一种惶恐阻碍着她,所以直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
琳达也有自己的压力与烦恼。有一件事,一直令她难以释怀。那是在琳达去伦敦进修后的第二年,医院发生了一起医疗事故,而在这起事故过程中,琳达也在场,并且目睹了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那天上午十点,将要对一名患者做一例心脏修复手术,由心脏外科李医师主刀,琳达和其他几个医师、护士作为协助。手术进行得不太顺利,到了下午一点,不得不对患者做第二次麻醉。李医师显得有些慌张,匆匆忙忙地就开始麻醉。由于麻醉过量,病人部分神经受压,局部坏死,陷入一种深度昏迷状态。家属并不真正知情,只知道这场危险性颇高的手术没有成功。外科主任隐约察觉到了其原因,但没说,把这一次的事故压了下来。
琳达曾在医院进行内部初查时,想要把真相说出来,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因为李医师是外科主任的女儿。琳达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困惑,她既不想揭发顶头上司的女儿,也不想给自己的前途带来麻烦,但又对那个在手术台上去世的患者,怀着万分的内疚。有一段时间琳达感到无所适从,像是忽而听到几个护士在窃窃私语,嘲笑自己怯懦的行径;又忽而看见主任比以往更严肃、无奈的眼神。
一个多月之后,事情就平息下去,没有人再提起,只有琳达一个人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除了这件事的阴影,婚姻就是女医师、护士们之间的八卦。算不上阴影,却是实实在在的压力。人们对比琳达年轻四岁的安德鲁充满了好奇,一个新进的实习生艾米,还曾经冒冒失失地询问琳达,想要探求这类爱情的真相。琳达把她当作是无知懵懂的少女,真爱是什么?是一种缘,可以系住两个人让他们一辈子都不厌倦彼此。
现在,琳达坐在沙发上,抽泣着,结婚以来第一次这么伤心地流泪。她迷惑为什么会有缘尽的一刻,难道两个人曾经的缘,只是一根太短的红绳,联结不了洗尽铅华后细水流年的距离,只能无奈散开?琳达回想起以前的时光,和安德鲁一起度过的愉快的日子,就像在重拾丢弃已久的青春。尽管自己并不老,只是工作让自己费尽心思而忽略了青春。其余的日子就像淡而无味的清水,没有泉水的清冽与甘甜,只有缓慢流淌中的枯燥与乏味,每天都惯例似地照顾一个成了年的大孩子,饮食起居,就像打理家务的保姆。
“我应该是厌倦了。” 琳达对自己说。
安德鲁走到大街上,感到无处可去。天还是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夜里一片漆黑,只有拐角的亮光在向这里的人揭示另一个灯火通明的世界。安德鲁想到了艾米,几天前见面的时候她曾经给过自己的地址。不如找她打发一点时间,于是安德鲁往黑夜深处走去。
“艾米,很抱歉这么晚还要来打扰你。”
艾米打开门,看见一张受了冷风吹拂、疲惫的脸,“七点钟也算晚?快进来吧!”
艾米住的是一间单身公寓,三十多平米,很小,用一些摆设来隔开睡觉与吃饭会客的地方,整个套间的格调由白色点缀着淡雅的绿色。桌子上还盛开着一大束带有点点粉色的百合花。
“你的家布置得很温馨,有一种说不清但可以感觉的味道。”安德鲁舒展了一下,陷进软软的沙发里。艾米给他冲了一杯咖啡,于是浓郁的清香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安德鲁给艾米说了很多事,包括发生在几分钟以前,他与琳达之间的一场争吵。安德鲁竭力地想要他的听众,明白自己的无奈与不幸,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个无辜者。
艾米注视着安德鲁,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她发现了这个男人的软弱。“其实你的内心很脆弱,所以渴望更多的扶持,而且不愿意看见你所依赖的人背弃你。”
安德鲁有点诧异的盯着艾米,艾米忽然很开心地笑出声,说:“我说对了吗?事实上我自己就像这样的人,太多愁善感,但也很容易改变自己的心情,一下子愉快起来。”
“是吗?琳达从来没和我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经常都是忙碌而严肃的,我一直看到的就是这样。”
“成熟独立是另一种风韵,你们男人别老是想着女人向你们撒娇。”
“可是你会啊,看看,你像个小孩一样。”
时间很愉快地过了三个钟头,安德鲁起身离开了。在回家的路上安德鲁想,能够认识艾米这样的女孩,的确舒适没有压力。
又是一个周末,安德鲁独自一人外出。他和琳达之间已经保持了很长一段冰冷与沉默的时间。琳达忙着她的手术,安德鲁除了工作似乎找到另一件值得关心的事,两个人好象都忙得没有时间理会彼此。安德鲁到了附近的书店,翻一些关于星座的书。安德鲁从不会沉迷于这些虚幻的东西,但那一晚艾米说射手座的男人很有理想主义色彩,就这样安德鲁有了一点好奇心。安德鲁发现了一本很详细的星座书,配合出生的时间地点可以得出更多的信息。书上说当太阳位于射手座这一时期出生的人,喜欢自由、喜欢冒险、喜欢体验;而配合上具体的时间又会多出很多特性,比如,喜欢发表自己的意见,并且好与人争论,反对任何形式的压制。安德鲁忽然觉得这也未必不可相信,细想一下,很多特性都和自己有点相似。
现在安德鲁不自在地走出了书店,回到家,琳达正关在书房里写论文,于是他只能沉沉闷闷地打发一个下午的时间。
一个月之后,爷爷打来电话,语气严厉。
“你怎么没有去争取那个名额?不是我不帮你,凡事也要你自己着心,你大了,以后的事都要自己处理的。”
“对不起,爷爷,其实我也做过努力了,只不过我觉得自己不行。”
“哎,算了,就这样吧。”爷爷挂断了电话,留下安德鲁一人望着窗外。琳达在两天前搭上飞往L.A.的班机,去参加为期一个月的课程。这类课程琳达没必要参加,但听艾米说那是琳达拼命争取到的。琳达在逃避,安德鲁也在逃避,他们总是在逃避,这种本能在困难面前更加突显出来。
安德鲁想起自己的梦魇,如今那只狼一般的狗正纠缠着他。他觉得自己明明可以选择,但是身体却凝滞了,无法动弹,他渴望挣脱纠结,但梦魇还没有结束。
作者:解芳,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北京大学文艺学硕士,美国斯坦福大学东亚系博士,先后赴日本、意大利、英国、台湾、香港、中国大陆、美国本土等地区,从事研究与参加学术会议,已在《文学评论》《戏剧艺术》《当代文坛》《作家》《文艺报》等中英文核心期刊发表论文数十篇,另发表有有小说、散文等,曾获短篇小说奖和多种论文奖。著作有:《早安,写作》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年),译著《竹书纪年解谜》上海古藉出版社(2018年),主编《越过群山与海——海外华语女作家小说选》等。主要研究传统戏剧、现当代文学,海外华语文学,以及多媒体与当代剧场互动。2021年5月,获美国高校杰出教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