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隔壁的徐先生
发布时间:2025-04-22 16:10 浏览量:8
我蹲在楼道里系鞋带时,第一次看清了隔壁新搬来的男人的鞋跟。
他的左脚皮鞋跟比右脚厚出一圈,像块不规则的木头补丁,走起路来微微往左边晃。
那是双擦得锃亮的老式三接头皮鞋,和他笔挺的藏青色工装不太搭,倒像是从哪个旧物市场淘来的。
“小雪,别盯着人家看。”老爸拎着垃圾袋路过,顺手拍了下我后脑勺,“徐叔刚离婚,带着儿子租咱隔壁,以后见面打招呼别没礼貌。”
我揉着脑袋站起来,正撞见男人回头,他冲我笑时眼角有细碎的皱纹,左脸还有颗浅褐色的痣,像落在雪地里的一粒咖啡豆。
这个男人虽然已经步入中年,腿脚不利索有点残疾,但并不妨碍他把日子过得妥帖。
也是后来知道,徐叔年轻时在厂里伤了左腿,落下点瘸,却从不许人说“残疾”,总说“男人腿上带点疤,走路才带风”。
他儿子叫徐髟文,比我大两岁,总穿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抱着台笔记本电脑在楼道里蹭网。
有次我半夜起来倒水,看见他蜷在楼梯拐角的光影里,屏幕蓝光映着他垂落的睫毛,像只停在键盘上的蝴蝶。
我忍不住上前问他,“你爸说你在考教师资格证?”
他听到声音突然抬头,眼睛黑漆漆的,吓得我差点摔了水杯,他说,“我房间信号不好,借个地儿改简历。”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经说话,他的声音低沉又醇厚,给人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真正熟起来是在老爸单位的招聘会上。
我抱着一摞复习资料去给老爸送钥匙,正看见徐髟文站在招聘台前,卫衣换成了挺括的白衬衫,领口却还翘着一角。
他手里攥着三份简历,指尖有点发抖,镜片上蒙着层雾气。
“财经大学毕业,有过三个月银行实习……”他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软软的没什么底气。
老爸拍着他肩膀往办公室带时,我注意到他走路腰背挺直,反倒是坐在沙发上的徐叔,左脚总习惯垫着个旧鞋垫。
徐髟文的工作就这么定下来了。
报到那天他穿了身新西装,却还是那双三接头皮鞋——哦不,是徐叔的鞋。
后来我才知道,他翻遍衣柜找不出像样的鞋,徐叔硬是把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塞给他,自己套上双开胶的运动鞋。
“年轻人头回上班,得体面。”徐叔蹲在门口擦鞋的背影,和他儿子抱着纸箱经过时的挺拔,在晨光里叠成温暖的剪影。
一来二去,楼道里总飘着他家的饭香。
徐叔擅长做红烧带鱼,每次开盖时整条楼道都飘着酱油和黄酒的香味。
有次我趴在桌上啃馒头,徐髟文端着个蓝边瓷碗敲门:“我爸说女孩子别老吃青菜,偶尔也要补补,这些带鱼刺的都挑干净了。”
瓷碗还带着温热的水汽,带鱼块码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
他转身时我看见他卫衣袖口磨出的毛边,突然想起他改简历那晚,键盘上反射的光映着他紧抿的嘴角——原来体面背后,是父子俩咬着牙的坚持。
真正让我心跳漏拍的,是那个梅雨天的傍晚。
我抱着湿透的复习资料往家跑,在楼道拐角滑了一跤,资料散得满地都是。
徐髟文不知从哪冒出来,蹲在地上帮我一张张捡,手指被纸边划破了也没察觉。
“你看这道题,”他指着一张湿透的试卷,钢笔字晕成蓝色的云,“边际效益递减规律,其实可以用你爱吃的奶油蛋糕来理解……”
他说话时呼吸带起的热气拂过我手背,比空调热风还烫。
那时我才发现,他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落满星子的湖面,和徐叔总带着歉意的目光不同,是年轻人才有的灼灼光芒。
老爸开始有意无意撮合我们。
周末非让我去给徐叔送妈妈熬的红枣汤,借口自己腰腿疼去不了。
我看见徐髟文在楼道里看书,就硬塞给他两张电影票,说“年轻人别老闷在家里”。
有次我在厨房切土豆,听见老爸在阳台跟徐叔聊天:“俩孩子都老大不小了,你看咱这楼道,要是成了亲家,连防盗门都不用换。”
徐叔的笑声带着点涩:“甭开玩笑了,就我们家这条件,别耽误闺女。”
我爸笑笑,从那以后态度更加明确,指望着来年就能抱上外孙。
也不想想,这事有那么容易么?八字还没一撇呢,白天就做起了美梦。
好在我自己也挺上心。
毕竟这个男人确实不错。
徐髟文送我第一份礼物是在我生日那天。
他揣着个纸袋在楼下转了三圈,最后红着脸塞给我:“听说你喜欢《哈利波特》,跑了三家书店才找到这本初版。”
牛皮纸袋里躺着本精装的《魔法石》,扉页上贴着张字条,是他工整的小楷:“希望你的生活像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永远有惊喜在等你。”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小区长椅上,他说起妈妈离开的那天:“她走的时候只说‘跟着你爸吃苦’,却没看见我爸趴在机床前画设计图,膝盖上全是油垢和伤疤。”
我望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总把衬衫洗得发白却永远平整——那是在破碎里拼命撑起的体面。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那天我回家,听见爸妈在房间里吵架。
妈妈的声音像把锋利的刀,划破了傍晚的宁静:“姓徐的离婚也就算了,他还是个瘸子,你想让小雪跟着他儿子一起背负担?以后他们要是结了婚,让我娘家知道,闺女嫁了这么不体面的人家,你让我老脸往哪搁!”
老爸的嗓门也高了:“什么体面不体面!徐哥人实在,髟文又上进,跟家庭出身有什么关系?你就是对人有偏见!”
我躲在衣柜里听着,手里还攥着徐髟文送我的那本书。
书页上的金箔在黑暗里发着微光,原来大人的世界,连楼道里的饭香、分享的带鱼、雨夜的试卷,都抵不过“离婚家庭”“腿瘸”这些标签。
第二天在楼道遇见徐髟文,他依旧穿着那件灰色卫衣,只是嘴角没了往日的笑。
“昨天听见阿姨吵架了,”他低头盯着地砖缝,像在数上面的裂痕,“我爸说下周就找新房子,不麻烦你们。”
我突然很想拽住他的袖口,像拽住即将飘走的氢气球:“我妈那人嘴硬心软,她年轻时还嫌弃我爸是个穷教师呢。”
他抬头时,我看见他眼里有细碎的光,像雪粒落在湖面上。
秋风渐起时,徐叔在楼下摆了个修鞋摊。
他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放着各种颜色的鞋油和补丁,左裤腿总是卷到膝盖,露出那道浅褐色的伤疤。
路过的人总会多看两眼,他就笑着打招呼:“修鞋吗?保证比原装的还结实。”
有次我看见他给个老太太修皮鞋,特意把鞋跟垫得左右一般高:“您年纪大了,走路得稳当。”
老太太走时塞给他把自家种的小葱,他攥着葱站在夕阳里,像握着把金色的钥匙。
徐髟文开始在夜市摆摊卖书,我常去帮他看摊。
深秋的夜晚有点凉,他会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我,围巾上有淡淡的油墨味。
有次下雨,我们挤在塑料布下,他突然指着远处的路灯:“你看,那盏灯像不像霍格沃茨的城堡?”
我望着雨幕里朦胧的灯光,突然觉得,所谓“单亲家庭”不过是偏见的影子,这对父子在生活的裂缝里,正努力把日子过成发光的星子。
妈妈的态度在那次流感后悄悄转变。
我发烧到39度,徐叔熬了整夜的白粥,徐髟文用浸了薄荷水的毛巾一遍遍给我擦手。
妈妈坐在床头,看着徐髟文袖口磨出的毛边,突然叹了口气:“明天带你去买件新衬衫吧,浅蓝的衬肤色。”
他耳尖发红的样子,像极了当初送我书时的局促。
现在每当我推开家门,总能听见徐叔在厨房哼老歌,锅里的带鱼咕嘟咕嘟冒泡。
徐髟文的房间传来键盘声,偶尔会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在备考CPA,台灯要开到凌晨一点。
楼道里的灯光还是昏黄的,但每到傍晚,两家人的门总会同时打开,徐叔端着刚出锅的菜,老爸拎着新买的啤酒,像两棵并肩的树,在岁月里慢慢长出交错的枝桠。
昨天路过鞋柜,我看见徐髟文的运动鞋旁多了双黑色皮鞋,鞋跟处整齐地贴着块新补丁——是徐叔悄悄给他换的。
阳光从防盗网的缝隙里漏进来,照在鞋跟上,像落在雪地上的两粒红豆,温暖而明亮。
原来真正的体面,从不是掩盖伤疤,而是让每道痕迹都成为生活的勋章。
就像徐髟文看我时,眼里始终亮晶晶的星光,那是历经世事却依然相信美好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