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一元钱

发布时间:2025-05-05 10:47  浏览量:36

文/陈家发

说起这一元钱,说起这一张纸质的一元钱,我这个人,现在,就有点儿不喜欢2007年的仲夏。那个仲夏,桀骜不驯,怒目圆睁,挥拳撸袖,十分残酷地将可恶的病魔束缚在我父亲身上,强行逼迫我父亲撒手人寰,溘然长逝,永远地走了。

父亲长逝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学校放星期两天。本来应该前一天下午就回老家看望父亲,因父亲重病在身,达到卧床不起的水准尺度,都有十几天了。又因学校另有要事,于是就把回家看望父亲的事委曲地搁置了。好,既然昨天委曲了,那就只有今天兴风作浪,看能不能立功补过。

东方破晓,朝霞皆尚未升挂那个红灯笼,我和妻子就急急起床,忙忙早餐,简便整装,匆匆步履往家赶。学校距离老家,大约有十多公里。

途中,我很少与妻子说话,或者说,不主动与妻子说话。何因?我没有心思说话,我没有机会说话,我没有力气说话。我心急若狂,巴心不得,箭步如飞,一下飞到父亲身边,给他说上只言片语,给他聊得三言两句。因毕竟父亲,是七十好几年龄的人了,上一秒存在,而下一秒,不知能否挺得住。像他这样严重的病,任何一个人,不论多坚强,弹指一挥间,都会有挺不住的可能性。

坚强,我以为,父亲不是健将也是标兵,尤其是忍受饥渴。忍受饥渴,难得找出一个人能与父亲抗衡。这不是夸张,这是事实,是货真价实的事实。朋友,我说一件事,你就可能会相信得服服贴贴。那是我才十几岁的有一年的腊月二十八。生产队队长在昨天下班时说,明天放了,大家准备过年货,正月初五上班。吃了早饭,父亲说他要去景家弯砍柴,把柴的枝丫去掉,取其大大小小的主干,再断成长短较为均衡的短节节,等到它们的水气全部蒸发了,才用背篓去背回家来,添暖烧饭。我家与那砍柴处,往返需要三四十分钟。

为了多砍一点儿柴,父亲是不回家吃午饭的。母亲了如指掌。于是,母亲说:“你带点儿午饭嘛。”“不带。”岂止饭不带一粒,就连水也不带一滴。曾经有过事例,我知道,我记得。画饼充饥吗,望梅止渴冯?不会画饼,山上无梅。问辽阔时空,谁主沉浮?坚强,忍劲。这一次,母亲听父亲说不带,接着就说:“那你早点回来哟。”父亲应:“我晓得。”他才晓得哟,日落西山刀不止,暮色苍茫才回家。回到家,母亲早己把饭菜都准备好了,迅疾而轻盈地说:“快、快,来吃饭,饿得受不了了。”他却从容不迫地说:“忙啥子嘛,饿都饿过了,到都到家了,不慌不忙那才是内行,慢慢来。”

今天我们刚走出校门时,我就拨通老家的电话,说:“我们回来了。”时间过了个半小时,路程己经五六公里。手机响了,不敢应接,唯恐不妙。鼓足勇气一接,确实如此,父亲的五儿,也就是我的亲弟弟,问:“哥哥,你们到哪里来了?”“拢了石挢街上。”“爸爸己经落气了。”我“嗯”了一声,兴的风,白搭,作的浪,白搭,功立不起,过补不了;或曰不谋而合,或曰不约而同,眼泪如注,鼻涕似瀑。

我这个人,哪得这么笨;我这个人,哪得这么傻。为了学生的学习,我深怕耽搁一秒钟的课;为了教学的进度,我没有请过一分钟的假。就连父亲在世的最后几天,我都是如此地固执:甚至,就连父亲临终的最后几秒,我都没在父亲身边。我错当父亲的儿了,我错为父亲的大儿了。西晋李密早就教育过我,我就是不听话,有点儿缺乏人性。李密为了报答祖母刘氏,在《陈情表》里写到:“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而我为何没有“我尽责于事业之日长,报养父之日短也”的细胞呢?是运程大神的不公呢,还是我自己的取舍。好,别管它了,快快回家吧!

还是位老师,在大衔广庭之中,眼泪汪汪;在众目睽睽之下,鼻涕连连。笑不笑人,丢不丢脸。肯定有点儿笑人,绝对有点儿丢脸。于是,左手迅速拭去眼泪,右手赶紧擦掉鼻涕。

到家了。男工妇女,邻里乡亲,齐心协力,忙里忙外。毕竟是丧事,自然而然,看不到欢蹦乱跳;天经地义,听不见欢声笑语。个个阴云密布,人人庄重肃穆。父亲的五儿,也就是我的弟弟,还要一年才满不惑之年的弟弟,看见了我,走到我面前,给我轻声:“哥哥,刚才舅舅们说,快点给爸爸把寿衣穿好,趁身上暖和,还不僵硬。我说,别忙,稍等一会儿,等你到了,我们两个当儿的,直接给他穿,因为爸爸生前太辛若了。”听他这一说,我又差点儿眼泪如注,但最终还是强忍着,信心十足地接受共同的任务了。

开始给父亲穿寿衣了。在给他穿寿衣前,先要把他生前穿在身上的衣服脱得一干二净,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还要用干净的毛巾和纯洁的清水,给他身上洗一洗,洗去所有灰,洗去所有尘。这样,到了地府,身上干净,也才不被时间抛弃,也才不被空间闲置。

穿寿衣行程中,弟弟在父亲生前穿在身上的衣服包包里,发现了惊奇,忙说:“噫,哥哥,你看,爸釜这儿还有钱呢,一张,是一元。"这时,我们兄弟俩正需专心致志,忙手忙脚。于是,我没有心思回应,而他就把钱揣起了。

寿衣穿好了,父亲躺入冰棺了,一切都基本整理妥当了。弟弟把我喊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处,轻轻地说:“哥哥,这是爸爸身上的一元钱,来,我们各自一半。”还未等我说话,他就从他身上的钱包里,掏了一张面值五角的纸币,给我递过来了。他的言行之间,不见一丝一线的缝隙,使我当时的针之话、针之理,简直无法插进。这一来,我就只有天衣无缝地收下了。

深夜了。白天忙碌了一整天,晚上的几个钟头,也是夜以继日。好累哟!我累得筋疲力尽,我累得有气无力。于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中,父亲问我:“我的那一元钱呢?”由于我历来都是很老实的,因此就不折不扣地告诉了他,语言较为温和地说:“你的五儿,单独发现,不经商量,自作主张,分成两份,他一份,我一份。”父亲听了之后笑了,高兴地笑了。他高兴他的五儿不贪钱财,有福同享。同时,我也笑了,我笑他连一元钱都要寻找。我一笑,就笑醒了。醒来,才觉得不妙。父亲早己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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