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遗作:静夜思

发布时间:2025-05-13 09:57  浏览量:42

二月河

说明:此文系二月河先生生前未刊稿,文章写于他逝世前的一年。文中写人老后的生理与心理状态,关于死亡的思考,回顾一生对于金钱与名利的态度。此文对于我们认识二月河,理解一个老人晚年的所思所想,会有一定的启发。

人老三疾:怕死、财迷、不瞌睡。从小就听说过了。 因为离着“那时”远,也就不甚在意对与不对,与我球的相干,管他呢,到时候再说。

那么,现在终于是“到时候”了。七十二岁,不算很老,但哼哼咳咳的喘嗽,没完没了的血压高、血糖高,吃药、打针、害病、住院,老头子应得之病,躲也躲不开, 闪也闪不掉——总而言之,不得不承认,上岁数了,老了。

那么三疾呢?

怕死。有的。但不是时时刻刻的总怕。只是在想起这件事时,看着外边清亮的天空,绿茵茵的树,红墙绿瓦的楼、房子,熙熙攘攘的老少爷们儿、嘻嘻哈哈的青年从眼前走过,看人家一点忧虑也无,确实是妒忌,忧患、恐惧“那一天”的到来,由衷不由衷地就想:会是什么样子呢?……老婆坐在身边,给我捏脖子,换手不停地用药棉蘸上水给我润嘴唇,看着不停喘息的我—— 她这么着已经一辈子了,并不稀罕,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吧……不要闭上眼,一闭上就没了!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也许有灵魂暂时地存在——灵魂如果存在那肯定也是暂时的,不然死了的人会比活人多得多!既是暂时的,那也就是有点珍贵的价值,也会给死人带来某种观感,无奈的叹息和悲哀的忧愁的吧?

不知道、不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一切会给别的有着充盈的或不充盈生机的人们带来的是喜是怨,这都是, 瞎操心,心里头再明白不过,可人呐,哪个人不瞎操心呢?

还有树、太阳、湖山、街巷、名胜,上苍赐给我们时,都觉得这是取之不尽的,那么美,那么好,可惜一切都会为阴暗或黑暗所取代,一切都会消失得干净利落。

如果说,死了就是死,真的如灯灭,什么也没了,我会留恋什么呢?一切。 太阳、空气、人世、亲人,无论是好是坏,该归于“无”,那也还是有留恋的, 上苍慷慨地把这一切都赐予过我,我却无情地“撒手”了! 年轻时听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调侃:人生下来,都是拳头紧握——那是说来这世上总想抓到一点什么,可是到了时候手就撒开了。人都是“撒手”而去,什么也捞不到,真是到了时候,什么都知道了,什么也没有,什么都留恋,什么也留不住。这就是人生吧,如果让我重生,或让我衍生,我是不会丢掉这些生命曾给过我的,无论是痛苦抑或是快乐的。

想了想还是再写一些什么吧!这是老天爷赠给我的权利,至今也还没有剥夺掉的东西,也许这是对待“留恋”应有的关键词。 说实在的,怕死是真的,但与其怕死,不如去谋生;与其留恋,不如去争取!

那么,财迷又如何?财迷不财迷呢?

我这一辈子,不记得有贪钱的时候,爱钱如果算是“毛病”,那这毛病 我是有过的,但我没有贪过财,这一点可聊以自慰。但话又说回来,不贪财 是因为我的钱始终够用,不用“贪”我也过得很好,如果不够用,这个牛能吹不能吹难说。 没有钱时,担心老婆太艰难,怕女儿过得不如人,小心翼翼地想多少挣 一点,够用就好。 以后写书了,有了一点稿费,这个“挣钱”的念头也就淡出了,反过来 又想往外捐一点。

说实在话,我往外捐钱是诚心诚意的,但也为我自己。一是散财去灾,外面世界知我不贪财,会尊重我的做人为人。二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会生活在更和谐的社会里,不至于成一个满身铜臭的“文贩子”。因此只要有钱, 就向外捐几个,不算多,也不算少。总计有个一百多万吧,给了希望工程和 一些贫困单位。还有七十多万,我在郑州大学,人家校方给我的年薪,我也未取,给了文学院的大学生们——这个钱用出去,今天想起来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无遗憾。

捐钱也是有原则的,一是我有钱。身体好时,觉得自己还能写很长时间, 而且写稿子也能挣钱,钱的事不是事。二是不能捐得连老婆都觉得“头寸” 短。好歹我有几个稿费还有工资,都是共产党给的,我自己并非“挣钱能手”, 也不全想逞那个“能”。 记得最红火的时候是这个世纪初。当时身体还强,一心一意在写作上出风头,除了自己已经有过了的,《羊城晚报》还在连载我的《爝火五羊城》。《羊城晚报》有意思,每天连载一期,每到八百元稿费给我寄一次,虽然数目不大, 但每隔几天就有八百元寄来,总务科把它们分期付我,一卷又一卷地取钱在机关朋友们面前蛮露脸的——也就捐一点,自己留一点,心里挺舒坦。到后来, 身体渐渐衰弱下来,眼也不中用了,这种好事不再,捐款也逐渐地成了历史。 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也不知道别人怎样看我,但我始终感觉应该这样。

我爱钱,不财迷,这是事实。

虽然老了,我不后悔这种事:为别人,也是为自己的心。

不单是钱,努力晋升向上攀登,这个心思也是很淡的,这也是连带而来 的一头思绪。

对做官没有兴味。在《康熙大帝·夺宫》写完出版后,我更觉得此生一定是个作家了,暗自对天发誓:永不谋官——就写作就行,给官也不当了。

五十五岁那年,正当台北出我的书,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也出我的书,我女儿即将考空军工程大学的那一年,我在郑州请了两位大学生为女儿辅导功课, 我在郑州给她们买菜做饭。当时正是八月天,烤得人浑身流油,突然间市委组织部来电话要我“火速回宛”——我说自从我写书以来,谁也不曾对我用过“火速”这个词,问了问才知道是省委组织部到南阳考核我,有重要工作安排。当时台北也有朋友相问:“在做什么事?”我答以:“在给女儿当炊事员。”台湾朋友在电话中惊呼:“呀!你的女儿用这么贵的炊事员啊?” 我告诉市委组织部:“我在郑州,省委组织部也在郑州,难道不能让我去省委组织部,该怎样考核,照样!”就这样我去了省委组织部,几个领导和我谈话说:“省委决定让你担任更重要的工作(省文联副主席吧?)。”我一口便回绝了他们:“我还很不会做事,也不会带人,也不能管钱。文联主席口袋里的条子,有的是人会去落实,我不去。”就这样顶回去了。

我说这事,是想说我对写作的热爱超过了对钱的追求。

我对钱没有高的追求。

大致是这样一种心态,对不对我不能做准确的判断,但是事实就是事实。 至今也没有什么悔意。只是偶尔想,我如果去做省文联的领导,可能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一点。

财迷是一些人的特色,人不老时也照样有财迷的。 那么“不瞌睡”呢? 我现在每天都瞌睡,犹恐是病,时而支撑着大睁着眼看天花板。

年老不瞌睡,这也不是一条规律。

我年轻时写书,睡觉就是我的奢侈品。那时还没有双休日,天天盼的就是“赶快过星期六,然后晚上好好睡一觉”。每天夜里,躺倒就睡,一直睡到周日将中午起身,匆匆吃过饭,便打开稿纸写点文章。除了我的书,我还写有一点亲身经历的小故事,反正这是自由写作时间,乱七八糟的也就有了 一些。

周日的下午,晚饭准备得较早,反正是老婆弄饭,我不操这个心——稀里糊涂吃几口,然后睡觉。这一觉虽然很重要,但睡不踏实。因为妻子收拾房间, 女儿要做功课,要我陪她玩……事情多,躺在那里不停地有干扰,迷迷糊糊到晚上十点,深长叹息一声起床,坐桌子前开始写书。这一写就到后半夜了,夜里两点半到三点,自己停下来出门,到清静得难以想象的大街上走一遭, 吃碗饺子或者馄饨,回家,睡觉。也还是早七点揉眼伸臂起床——这是周一的早晨了。

睡好一觉,真美。不在于起床的那一刹,伸胳膊伸腿,浑身舒展麻酥酥 的那样惬意,也不在于昨晚做了一个好梦,而在于除此之外,一夜无忧,睡得万事不知,彻底地忘掉一切!还有,昨晚写的一沓手稿还垛在那里,和积稿在一起,显示出昨晚我的贡献。那么,有些个劳累,也觉得“还值”。

到了晚年,睡觉成了问题。 首先我不吃药。因为年轻时是需要吃药的。但我知道药不是好东西,难消化,吃的时候便很谨慎。最多时一夜两片舒乐安定,一直吃到五十岁。这时已开始专职写作,我就开始减用。每周减去四分之一片,减了八周——就一点安眠药也不用了,睡觉也没受什么实际影响——自从减掉以后,我再也没吃过这类睡觉的安眠剂。

然而睡觉却是每况愈下。

睡不踏实。每天都是朦朦胧胧的,夜里闭上眼,想的都是白天的事、过去的事,还有白天的朋友熟人,他们明天会怎样,胡思乱想一通,忽然警觉: 这么想下去,今夜又完了,不想了。也许安定一会儿也就睡实了,也许过一 会儿又开始想,回头想,反复不停地想,折腾到天明,头脑里像塞满了雾,晕腾腾起身,到白天去扑腾。

白天,我是坐不住,我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不经意间就歪在沙发背上迷糊过去。别人听我在鼾然呼噜,我其实连他们说话都清楚明白——这样的睡觉, 其实是一种假睡。

天天都是假睡,睡得自己都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着”。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老年人,盼的就是一场好睡眠,睡得沉,醒得欢。如果有人能发明一种药物:无毒无害,又能给老人这种福气,我愿诺贝尔奖不要忘了他。 那么,有人会问为什么不再吃舒乐安定呢。我这样想,这类药吃起来易, 戒起来难。好容易戒了,再吃可能永远也戒不掉。越吃越离不开它,越吃越多。 没有一个医生说它好的!我的父亲吃异丙嗪,每天吃到八九片,平常人早就中毒了,但他戒不掉,岂可不慎乎?

那么这就是说老人三疾,“怕死、财迷、不瞌睡”都是不属事实的传言了? 我个人的体味,老年人最怕的并不是这三样。 首先是恐惧心。 人老了,神气不足,思虑多,别人都忙着做事去了,空落落的大套间, 白白的阳光照到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的大客厅里。一个老人独坐在那里, 凝神望着客厅里的电视、衣架、沙发,看一眼是这样,再看一眼依然如斯, 会感到与世隔膜、为世所弃的恐惧,感到自己已经是依赖别人取得生存乐趣的弱势人群,可惜、可悲、可怜、无助且无告,越这样想又无人抚慰,越是“怕”。

这样的怕,年轻时偶尔的也有,但很快能走出去换一换环境,与人聊几句调整心态,立刻就不一样。现在楼群林立,耸然矗天,但与人沟通与社会交流的机会却几乎荡然无存。老年人无人陪伴独处一室,思前想后,容易走火入魔。

由此映照,与恐惧紧密相连的就是孤独。

早就在媒体上见到关于老年人孤独问题的报道,一直不在意,觉得“不 过孤独而已”,不是个大问题,却忘了一个事实,就是自己还年轻,有地方去, 有人玩,有人聊天,几句话说过,“什么孤独?”什么也没了!现在亲身体味到了。一次二次的孤独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休无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天就这样,无告又无助且无奈又无力挣扎。我的女儿长年在北京,老伴只会做家务,就把孤独留给我来享用。

孤独的人觉得无靠无助而且无告,我浸泡其间,觉得与世隔绝、与人远离, 别说是作家,就是常人也难以永远无条件地接受。即经过一只老鼠,能在面前吱吱叫几声,也不错的。

唉……我就是这个命,认了吧。

怕孤独,怕寂寞,害怕什么?回到当初的话题,怕无用,留恋生命,想多活几年,就要想办法摆脱这样的孤寂,使生命健康,与众人一起享受时代给每个人带来的幸福。想来想去,只有奋斗,多一点运动,多接触社会,多与普通人沟通,使自己的生命长久一点。

(本文选自《二月河文存》,河南文艺出版社202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