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彬:嘉定学步 | 游说

发布时间:2025-05-13 19:00  浏览量:12

踢球的人。视觉中国|图

我不喜欢医院。但我去过吗?去过。我妈妈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留下来了一瓶水,一根拐棍儿,都在医院,我去那里拿她的遗物。我的第一个儿子也夭折在医院。原本医院应该是为了使人活,但很多时候医院也是为了死——在好的医疗护理下平静地死。

我呢?我是医院出生的,也可能有一天在医院离开。我还有22年可以享受大地的美。我今年80岁。早年我就是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 的粉丝,因此二十多年前我决定了,我也活102岁吧。要不然我活到92岁,因为我也是另外一个德国哲学家约瑟夫·皮珀(Josef Pieper,1904-1997)的粉丝。他直到92岁还在上课,每个星期六12点钟他在明斯特大学讲演,谁都可以来听,在附近的市场买东西的市民经常带着蔬菜与水果参加他的大班课。92岁时他还充满了力气,但因种种原因不得不退休,退休第二年他就死了。

因为他的精神鼓舞了我,我在波恩大学教课的同时还在上海外国语大学教书、考学生,甚至在医院穿着病号服教我的学生。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一个人要92岁或102岁才去世的话,应该每天锻炼身体。我从小踢足球,已经踢了70年了。我最后的足球比赛刚结束:2025年3月1日在波恩某一个山上。我没有赢,也没有输,平局5∶5。我的八个对手从22岁到74岁,什么年龄都有。

不过,3月4日到了上海后,我发现我走不动。我在虹口的街上跟一只蜗牛一样。我勉强还可以到健身房锻炼一个小时,然后在回去的路上买一小瓶白酒,但顾彬不再是原来的球员。怎么办呢?到医院找大夫吧。第一个医生说,你太老了,没有任何希望。第二个专家告诉我,你的半月板、十字韧带、软骨全部都坏了,应该开刀,这会是很大的手术。你得回德国,那里的开刀技术是一流的。

蜗牛没有时间回去,也没更好的办法,我问专家能帮忙吗?他挥手,不可以。我扫兴了。过一个星期我又去问他,他提醒我这是很大的手术。我说,你来做手术吧。最终他同意了,我们握手。

除了小事儿以外,我一辈子没有在医院待过几天,连去年的带状疱疹都不是大事情。康复这个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基本上健康,感谢足球。可是,今年的春天呢?医院与康复都恨我不理它们,因此请足球神支持它们。我就投降了。

我当然害怕手术,害怕手术后的疼痛。特别是康复医院的艰苦锻炼。无论如何,我不想再过蜗牛的日子。我还是做个健康人吧。

我羡慕中国的大夫,他们的工作不容易。大医院每天接待几千个患者,有些人在医院非常闹,吵架、不排队、骂人,噪音水平好高。我曾在北京带儿子顾子彬看病,我熟悉中国医生平凡日子的上班压力。

我当然是幸运的,因为上外的工资允许我选最好的大夫。他们那里安静,不着急,还有时间互相握手,不再匆匆忙忙。不过,在上海的医院,我还是占少数的外国人。大部分跟我一起排短队的病人是中国人。护士们耐心,我也不着急,我学君子。

我在华山医院享受一个星期的单人病房,当然我亲爱的妻子也在,医院给她安排了陪护床。因为有自己的书桌,我每天写我的诗、我的自传,备我的课。这是天堂吗?好像差不多吧,环境很舒服,服务水平也是一流的。手术很顺利,感谢王教授,术后帮我转到嘉定的康复医院。

我吃了一惊,在那里什么都是新鲜的,最新的设备在等我。因为病人不太多,护士与大夫不少,情况是理想的。可是没有桌子,需要自己在网上买。每天有好几个医生与护士围绕我,我要特别感谢孙护士,她用科学的方法帮助我恢复,工作很认真。我还能写诗吗?当然能!我写康复室和院子里的人怎么学散步。

手术后我很快恢复了身体,但是我要像一个娃娃一样重新学步。我回了邯郸吗?幸亏我来了嘉定。外面有公鸡,每天早上提醒我快点起床写诗歌。外面也有小羊,但是不太理我。只有一个老农民在大的废墟旁边种蔬菜,时常跟我打个招呼。他知道我的疼痛吗?他是自由的,他的关节还没用完。我叫他庄子,他叫我孟子。

康复医院,哎呀,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那里的康复师是介于医生与护士之间的最重要的人物。他们是能干的,有幽默感,老在笑。他们比你更了解你的身体!他们好像住在你之中,知道你每块骨头与皮肤。在他们的手下我老“哎哟”,因为疼痛。他们说:不疼就不用回复。有时我不回复,但我现在不能再踢足球。不再踢足球,我干吗呢?我决定到82岁才离开足球场。我该多努力锻炼,多听康复师们的话。要不然我不可能活到92岁或102岁!

顾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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