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13)长篇纪实散文《父母时代》之第八章:我的父亲

发布时间:2025-05-21 22:22  浏览量:9

(长篇连载13)长篇纪实散文《父母时代》

之第八章:我的父亲

第八章: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父亲的皱纹是大地年轮,手掌的裂痕藏着星辰轨迹。他教会我:真正的山岳不在远方,而在扛起露珠时弯曲的脊梁,仍向天空交出笔直的影子。

《父亲的刻度》

他腕上的上海表仍在锈蚀

秒针卡在八七年某个雨夜

当我翻开泛黄的备课笔记

钢笔水正漫过煤油灯下的山脊

采访本积攒着三十载沉默

每道裂纹都是未说出的训诫

直到儿子用蜡笔丈量影子

才发现他的背弯成了尺子

丈量我走向他的每一步

却永远够不着年轻时的自己

这是我2012年4月27日星期五于山城重庆写的一篇散文,今原滋原味,放置于此,留着纪念——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4391天,但我时常见到他,梦里。

梦境依稀,回忆却分外清晰!

父亲不高,1米65左右,跟母亲的身高相似,比我整整矮大半个头;父亲不壮,精瘦,比我小了整整一圈。我们父子俩走在路上,除了神似,其它方面反差特别强烈,我是父亲的绝对加强版。

但父亲却极为精神,双目永远的炯炯有神,小平头发型四季不变,头发直立,正如他倔强的性格;走路一阵风过,敏捷而果断;语速飞快而掷地有声,语言丰富、平实而富感召力;性情温良敦厚,大是大非也金钢怒目;处理事务快刀斩乱麻一般。

父亲叫傅元洪,在我老家当了三十多年的大队党支部书记,人们喜欢称呼他叫傅支书。

父亲已经走了12年有余,但我的老家,还流传着傅支书的故事……

1985年,父亲来到我们大学

父亲病倒了,病根是“文革”种下的。

病情严重,可能有生命危险,那年他七十二岁。

他微微苦笑,强忍住肌体的疼痛:“人总是会死的,我不怕,父亲伯父祖父都没活过五十岁,而我却活过了七十二岁,如果不死,可能还可以活几年。”

父亲求生欲很强。

他要看看他的儿女,他的孙子,他的曾孙们,他希望他们能有出色表现、人人幸福平安。

他留恋越来越新的生活,留恋每天至少两顿酒、两包烟,留恋与别人无休无止的亲切与吵闹,还有麻将桌上无碍大雅的小小娱乐。

我穿越时光隧道,突然来到1999年的12月4日,农历十月二十六,星期六,父亲七十二岁生日刚过一周。

冬雨绵绵,淅淅沥沥弥漫天空,整个大地灰蒙蒙一片,我走在家乡新修的泥泞不堪的马路上。在成都公干数日,老家四处追踪,终于使我知道了老父病危的消息,我必须回去,哪怕因此影响了工作,我也要回去。此时我才明白,昔日敬佩的某某英雄哪个豪杰何方先进,他们往往在亲人病危时因工作的需要而脱不开身,甚至“三过家门而不入”,这些人是何等的伟大,何等的值得学习。但我无论如何也是学习不了的,我们父子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尽管表达感情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我已经违背了—个诺言,让老父及亲人们大大地失了一回望。还是上个星期六,农历十月二十一,这天是老父七十二岁的生日,我答应一定趁星期回家一趟,并让时年九岁的儿子写好了两幅对联,小儿子写得非常认真,质量也相当好,远远超过我自己。但是因为到成都出差,加班加点地写一个达成公司的经验材料,不能回去,电话告知,亲人们大失所望。我本来没有勇气打这个电话,害怕解释不清,于是找到成都工作的侄女傅春艳,让她先打电话解释解释,然后我自己再亲自打电话,亲人表示理解,但仍失望。所以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了,今天正好也是一个星期六。

星期六,对我来说多少有些特殊的含义,我怕星期六!

我想起了那年秋天的星期六,黑色星期六,差点要了我小命的星期六。

1976年,作为乡村干部的父亲,被委派到潼南县三块石水电站负责后勤保障工作。这时我读小学二年级,除了去过乡上以外,哪儿也没去过,我没看过火车汽车,哪怕是自行车,连电视这个词也未听说过。于是我有了见识世面的机会了,我要走出山沟,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每个寒暑节假日,我都会去60余里远的县城,离县城十余里处便是三块石水电站,父亲在那儿专门负责永安乡工程队的后勤保障工作。工程队有管理人员一百多人,民工数千人,并且是走马灯似地不停地换,父亲就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

父亲带着百多号人,风风火火地赶到工地,在高高的山坡上搭起了简易的瓦房,四百余间。

山城重庆称火炉,夏日天气酷热难当,摄氏42度的极端高温天气随时可见;而潼南县城热过重庆,三块石电站又热过潼南。父亲本来可以不必动手,动动嘴巴就行,但他不,他是个急性子,一周的事情巴不得一天做完。于是自己亲自上阵,声音大得震天,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嗓子痖了又好,好了又痖。抬石头,贴墙砖,架屋梁,父亲成了“水人”……短短—个星期,四百余间简易住房竣工了。

这一年,父亲49岁。

工程部张指挥长感动地说:“傅支书,真有你的,我服你了!”

父亲咧嘴一笑,早点干完,早点了事。

30多年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带领大家兴修数十座水库,不都是这样干的吗?

工友夸他,傅支书都这样亡命地干,我们怎么好意思偷懒。

父亲笑了。

大队人马开进了工地,开始了施工。

父亲负责这数千人的后勤保障。

他想方设法,日思夜想:怎样才能用较少的钱,去办较多的事,民工们很辛苦,一定要作好他们的后勤保障工作,让他们吃好饭,并且不能冷着他们,不能热着他们,不能让他们有危险。

父亲开始了八方打听,四处采购,那时还是计划经济,什么东西都靠供应,粮有粮票,肉有肉券,但“黑市”已经存在,父亲就经常光顾这种黑市,以便替民工们买到可口的东西,补充必须的营养。这一干,就是六年。

父亲负责经济供给,但经济方面没有出一分钱的差错,领导对他的评价极高:老傅不简单,可惜我们发现他晚了些,如果放在要害岗位,他肯定能做出不俗的成绩;民工们对他的评价极高:傅支部没有半点架子,与我们打成一片,事事为我们着想,对我们无微不至……

因为他的出色表现,他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先进生产(工作)者。

我十一岁那年深秋,一个星期六,我向老师请了假,步行去父亲处,其实车票并不贵,6角,但那时确实太穷了,这6角,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笔巨款。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从下午两点出发,走到县城,已是深夜,到三块石电站要过一条宽宽的涪江河,而此时早已停渡,过不了河;住旅馆是住不起的,于是我一个人在潼南街头徘徊,秋风凉透人,我不敢睡觉,只得在街上来回小跑。饥饿、寒冷、疲倦,真让我万分难受,我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好像不是我的,我麻木像疯子,在昏黄的路灯下小跑着。—个公安发现了我,见我形迹可疑,就上前盘问,那是一个“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的时代,人们的觉悟普遍很高,他对我问得相当仔细,我一一老实作答,他就带我到了派出所,给三块石指挥部打了一个电话,指挥部告诉了我的父亲,一个时辰不到,父亲就赶来了,他是专门租了一条小渔船来的。

父亲满头大汗,焦急万分,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说: “你!?”

我无言以对。

父亲看到我的狼狈相,没有责怪我,托起我,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回去了。

我是父亲的第十个孩子,从小长相乖巧,智力非凡,学习成绩老是第一,所以深得父亲的喜欢也毫不为怪,于是,“骑父作马”便成了我的一个特权。

林则徐年幼时其父扛着他去应试童子试,考官戏出上联“骑父作马”,他脱口对出下联“望子成龙”,立即化解其父尴尬,并道出可怜天下父母之心。我不敢自比老林,但天下的父爱却本质一致。

也就是这一次,不幸发生了。

在三块石水电站父亲的宿舍里呆了十来个小时以后,我要急着回家,我要上学,于是匆匆告别父亲,父亲给了我的路费,但我舍不得用,为了抢时间,就去爬货车,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不知是手吊酸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我从车上摔了下来,我不醒人事,好几个钟头过去了,我仍然昏死不醒,睡在马路边上,也没有一个人敢来救我,但鬼使神差,我居然醒过来了,并且奇迹般地走进了医院,医生救活了我。父亲知道这一消息后,顾不得身边的工作,连夜赶回了家。

父亲是跑回来的,他没能坐上最后一班客车,也没能搭上本来就十分稀少的货车,他就靠他的双腿,跑回来了,60多里路啊。

他已经五十岁了。

父亲满头大汗,焦急万分:“你?!”

我躺在病床上,扎着厚厚的绷带,浑身是血,惨不忍睹,我哽咽着:“爸爸,你?!”

父亲默默地看着我。

父亲1985年留影

父亲出生在1927年农历十月二十一日。

父亲有一个庞大而富有的家族,却出生在穷人家庭。傅姓是一个大姓,傅家是一个大家族,这一带大多数都姓傅。

我的曾祖傅启孝,是一个精明能干、眼光远大的粮食商人,合作伙伴包括前国家主席杨尚昆的父亲杨绍清;将儿子与最大的地方、土豪张礼邦“打老庚”,也就是结拜兄弟,外号“傅粮贩子”。由于他勤劳善良,精打细算和超前的胆略,他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路子越走越宽广。他用大把的银元在牌坊寺买了地,买了房;又在崇龛镇上买了店铺,兼做起了粮油副食品生意。

他是一个有钱人,且乐善好施,所以远近闻名。

父亲给我们讲了一件很让人自豪的事情,是关于他爷爷、我曾祖的事情。

1886年,美、英传教士分别在重庆浮图关下的鹅项颈和丛树碑两处强修教堂。市民散布揭帖,约期反教。7月2日,商人罢市,正在重庆应考的武举生员也罢考,连续焚毁美国教堂和英法洋房。群众围攻依仗教会势力欺压百姓的教民罗元义住宅。罗元义指挥打手百余人,打死打伤群众30余人,群众无比愤怒。7月25日,聚众3000多人。这一天,曾祖傅启孝也在重庆,他义无反顾地加入其中,大家合力捣毁了城外白果树法国天主教教会书院,并与保护教堂的清兵发生械斗,青年石汇怒杀弁兵一人。江北、潼南、萦江、南川、铜梁、大足等县群众纷起响应,掀起了川东反洋教斗争的新风潮。教案发生后,英、美、法公使向清大肆要挟,清急派川督刘秉璋“查办”,最后以处死凶手罗元义、处决石汇并赔款335000两。

“你曾祖还是一个小头目哩。”父亲告诉我。

川东反洋教斗争,比同等性质的义和团运动早了14年!

1904年9月,中国历史上发生的著名的甲午海战十年以后,在我的家庭史上,也写下了抗击土匪的一页。

柏梓镇有个土匪外号黑九,暴戾凶残,无恶不作,打家劫舍,横行乡里。那天,他绑架了曾祖,老家叫“绑肥猪儿”,索要天价赎金。

但聪明的曾祖机智地逃了出来,连夜赶回牌坊沟,马上组织人力物力,修建了炮楼,挖好了护城河,买来了大狼狗,高价购来了枪炮。

清朝积贫积弱,内忧外患,哪里管得了人民的死活。

政府无望,只求自保,曾祖和他的亲人们小心翼翼地防范着。

月黑风高,黑九气急败坏地杀到牌坊沟,试图武力抢劫。

护城河边,土匪进不了雕楼,他们开始放枪,牌坊寺顿时枪声大作。

曾祖和他的儿女们开始了还击,土炮乱轰,步枪齐发,土匪们狼狈而逃。

从此,曾祖不敢轻易出门,并派人四处打听信息,随时防止土匪进犯。

又一个晚上,土匪增加了两倍的人力和火力,来到牌坊沟,一阵强攻,但曾祖早有准备,土炮里装着坚硬的石块,新买回的步枪火力威猛,狼狗发出恐怖的嚎叫,乡亲们也纷纷赶来支援,土匪落荒而逃。

土匪绝不甘心他们的失败,于是勾结官府,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他们把一具尸体丢进了我家的护城河。天亮了,来了一群国民党,他们诬陷曾祖杀人。

从此,曾祖陷入了一场没完没了的官司。

请客送礼,四处游说,既费精力,也费物力,生意也顾不得了。

从此,家道中落。

曾祖郁郁而去,终年四十九岁。

从清朝,到民国,城头变换大王旗,但换汤老是不换药,国破民弱的实质未变。

曾祖去后,祖父傅定亨继承遗志,祖父善良软弱,胆小怕事。与曾祖相比,不论是魄力、毅力抑或是能力,都不能相提并论,他不能挽大厦之将倾,再说,由于前妻去世,生活坎坷,所以对前途失去了信心,迷上了赌博,把大箱大箱的银元输给别人。他还迷上了鸦片,在吞云吐雾之际,家庭败矣。

父亲是1927年农历十月二十一日出生的,他一出生,就遇到了生存问题,这时,我的家已经一贫如洗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正因为家族败落,田土卖光,所以解放以后,根据当时的标准,我家的成分定为了贫农。

1951年,潼南刚刚解放不久,祖父因喉咙长疮去世,终天四十八岁。

这年父亲二十四岁,是一个已有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这年二爹十一岁,幺爹八岁,奶奶三寸金莲,虽然勤劳能干,但毕竟一介女流,二爹要读书,幺爹要生存,父亲还有自己的三个小孩,所以,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

父亲虽然个子不高,但身上似乎蕴蓄了无穷的力量,他挑着近两百斤重的谷草,从牌坊沟挑到溏坝、遂宁、安岳,甚至重庆等地,尽管辛苦一天也只有几斤米钱,但他其乐无穷;他挑着自家栽种的梨子,一百余斤,从家乡到重庆,五百余里,爬山涉水,靠自己的双腿,然后挑回满满的猪油渣,赚点油盐补贴。

父亲是生产积极分子,革命热情很高,能识一些字,口才极好,积极协助解放军工作组搞土地改革。

其实,早在潼南尚未解放时,父亲就认识了一个陈同志,陈志友,一个以行商作掩护的地下党,他们不但是生意上很好的合作者,也是生活中互相关照的好朋友,在父亲的掩护下,陈志友安全地从事着自己的事业。也是这个原因,潼南刚刚解放时,父亲就迅速入了党,并被委任为农业互助组组长、农业合作社社长、大队党支部书记,成为解放军的得力助手。

父亲、我、儿子

父亲的最大挫折在“文革”时期。

父亲一生,命途多舛。反右时,他挨斗;反左时,他遭批;四清运动,关他何事?他依然挨整。提拔到公社当干部,调令都写好了,很快又黄了。刚刚挨批了,又说批错了;这才遭整了,很快又平反了。

1966年,“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中海南的烈烈战火烧至偏居一隅的农村老家。“造反有理,革命无罪”“你不打他就不倒”“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时间,打砸抢成为时代主旋律。1966年,父亲被戴上高帽,接受批斗,游街,还有人暗暗施以拳脚,“打太平拳”。

不久,父亲被押到双江,进行劳动改造,整天抬一种被称为“四八料”的大石头,整天累得腰酸背疼,也从此落下了一身毛病,脾气也变坏了,动不动就骂娘。

本来,父亲组织农业生产,参加经济建设,搞得红红火火,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时代,他都主动积极,以高昂的热情,旺盛的斗志,投身在社会主义的建设之中。 “文革”爆发,“左倾”泛滥,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历害,父亲作为兵头将尾,他要听党的,听上级的,所以,他要亲自去“割”,他带着他的“兵”,到处“侦察”,哪家种了自留地,就给他挖掉;哪家喂了鸡鸭鱼鹅,就给他杀掉;哪里有山林,就给他砍掉,然后用它来“大炼钢铁”……

回家后父亲暗暗流泪,像这样搞咋个得了?

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饿死人是平常事。“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是天性,所以,农村的偷盗现象较为普遍,父亲一生疾恶如仇,他绝对不允许这种现象在他身边发生。一次,五社抓到一个偷吃刚刚种下的红薯的人,父亲大怒,如此不讲天良,一定重处。父亲给了他一顿耳光,关了他一夜。

回家后,父亲很后悔自己的鲁莽,农民偷盗,实因太穷了啊,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他与一个他认为的知心朋友交谈:这种搞法,国家怎么办?人们吃不饱、穿不暖,哪来干劲干活?

“知心朋友”向“组织”作了“如实”的汇报,组织认为父亲有“反党”之嫌,让父亲戴上了高帽,“知心朋友”却成功夺权,他“升官”了。

父亲被游街,不明真相的群众趁机“报复”,父亲被打得鼻青脸肿。

在双江,父亲常常累得直不起腰,饿得眼冒金星,含辛茹苦的母亲经常步行一个整夜,给父亲送去仅有的粮食。

十年文革,把中华民族折磨得伤痕累累,让大好河山体无完肤。我的父亲,官不上品,位不入列,但所受折磨并不见少,身心遭受巨大伤害,特别是身体健康。

甚幸,1976年,拨乱反正了,落实政策了,父亲“官复原位”了。此时的父亲好似迎来了春天,他有一个极其朴素的思想:是共产党、毛主席让穷人翻了身,尽管现在依然贫困,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父亲召开社员大会,找群众个别谈心,一定要把生产搞上去,让粮食的亩产量上去,让农民先吃上饱饭。

于是一系列的措旋出来了,什么按时出工,按时收工,自留地自种,发展农副业,多养鸡鸭鱼;什么公分强度制,按分分配制等等等等,并责成各社调动社员的劳动生产积极陛,坚决完成各项指标。

大家被他的热情打动了,都用前所未有的干劲,搞好农业生产。

父亲身体力行,亲自参加农业生产,四处取经求教,严格要求村社干部,坚决杜绝过去那种出工不出力的现象,正因如此,父亲得罪了不少人。

一次,一个社员无故迟到,父亲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一次,一个村社干部未能组织好水塘的整修工作,被父亲大骂了一顿,看着生产就是搞不上去,他太着急了。

这一年,饥饿现象没有了,初步实现了吃饱饭的目标。但是,有人又把父亲告到了乡上,乡党委书记找他谈话,说,第一、违反中央精神,“群众运动”搞得不热闹。而把精力放在生产上,这就是“唯生产力论”;第二、思想武断,作风不实。

父亲大怒,当即予以反驳:难道让农民吃饱饭就违反中央精神?难道不管不问、你好我好大家好就好?

党委书记受到了挑战,这当然是不容许的,不久,父亲变成了副手,协助旁人的工作。

父亲沉默了。

1991年全家福

1981年,父亲告别潼南三块石电站,回老家务农,正式告别他所谓的支书岗位。

从1950年走上农业互助组组长这个岗位以后,尽管文革期间遭受批斗,但也没有明确罢免他的职务;后来到了三块石水电站,他也是以这个身份上任的,所以,父亲的党支部书记生涯,档案认定是三十一年。

在儿时的记忆中,父母也偶尔吵架,但他们一生相濡以沫,共同打拼,二人的感情堪称楷模。

父亲除了工作努力、精于农活以外,对家务一窍不通,可母亲除了农活样样精到,回家还要做干不完的家务活。

全家七姊妹,七个长身体的孩子,七张嘴。

其实应该算十个,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因饥饿疾病而夭折。

所以,尽管父母已倾尽全力,但我们仍然经常饿饭。

父亲劳累—天后,回到家里一般不会做家务活了;母亲尽管也异常劳累,但她还要做饭,还要洗衣,还要照顾年幼的我们。

父亲对我们极为严厉,他有一句口头禅:“黄荆条条出好人。”所以,他教育我们用得最多的方法就是打。当然这个打绝不是真打,但也绝不轻松。

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吃饭时是满满的一桌,虽然生活清苦一点,经常吃不饱饭,但家庭生活却相当温馨。父亲很严厉,但我们并不十分怕他,夹菜时我们常常是绕桌一圈,然后才放回自己的碗中,或者是开玩笑似地给某某夹菜,一个假动作以后菜又到了自己的碗中,没大没小。父亲狠狠地瞪我们一眼,看确实制止不了,他便没了言语。我们兄弟姐妹也吵架打架,他厉声制止,这时我们知道他真生气了,谁也不敢乱说乱动。

其实我们还是很怕父亲的眼睛,只要他一瞪,我们顿时老老实实,否则,挨打无疑。

一次哥哥与邻居小孩打了架,父亲一个眼神,哥哥没有在意,父亲挥舞竹棍,一顿猛打。

兄弟姐妹没挨过父亲棍棒的可不多。

父亲对我们的学习管得不多,但他话少却管用,他说,你这些小崽子一定要好好读书,今后才会有出息,如果读得,读到哪里我都供;如果读不得,就马上给老子滚回来做农活,不要浪费老子的粮食。

他常常为我感到自豪,因为老师们总是当着他的面表扬我,什么聪明懂事、什么前途无量,父亲总是抿嘴而笑。每次大队开会,他首先作报告,然后肯定有我代表全校同学发言,什么批林批孔批周公,什么学习“大庆”学“大寨”。

1982年,我上了高中,学习任务相当繁重,父亲定时让小侄儿带来足够的生活费用。

父亲从潼南三块石电站回家以后就干起了生意,带着我的三个哥哥、两个姐夫,我也利用寒暑假帮帮忙,先是收购加工猪鬃,居然一举成功,父亲还了借款,有了存款,1982年被评为“重庆市优秀共产党员”“重庆市优秀个体户”“支援出口、为国争光”,他从重庆抱回了一块金光闪闪的赤铜招牌,心里乐开了花。

很快,父亲又成了当时为数不多的“万元户”之一。

几个哥哥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发展,修了楼房,装了电话,买了VCD及音响彩电。那时候的农村,这些东西算奢侈品。但不幸的事又发生了。

尽管中央的各项政策已经有所松动,但地方保护主义,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使父亲的生意被彻底“打倒”。

父亲他们搞粮食贩运,从柏梓镇等地方,收购绿豆、辣椒、大米等农产品,用大货车拉到重庆,赚点差价。

生意辛苦极了,但父亲不怕。

冬天一身泥,热天一身汗,摸爬滚打,磨破嘴皮,生意终于越做越好。

1984年夏天,父亲收购了10余吨绿豆。带着我的两个哥哥,租用了两辆货车,向重庆开去,汽车刚过三汇,就被几个穿制服的人拦住,他们说这是投机倒把,硬是把两车绿豆全部扣押下来,并且把父亲和我的一个哥哥关了一夜,另一个哥哥跑了出来,千方百计找人与他们理论,但无人理采。父亲出来后多方找人,没有任何结果。

父亲来到我所在的柏梓中学,叫我给当时的四川省省委书记杨汝岱写信。

想到父亲、哥哥的艰难困苦,想到家庭的种种辛酸,我奋笔疾书,向杨书记写了一篇洋洋万言的信。

这次损失非常惨重,几乎血本无归。10余吨绿豆,当时的市场价是每斤4角多,每吨近千元,一共损失—万多元,当时的一万多元绝对是一笔巨款,是父亲及各位哥哥辛苦几年的血汗钱。而如今,一下子就没有了。

父亲异常焦急,然而没有用。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然而结果来得太迟了,1992年,有关单位才退回了这笔款子,但一是按当时的市场价;二是东扣扣西扣扣,最后已经所剩无几了。

父亲的他的孙子

1985年9月,我要去上学了,父亲硬要送我。我说,已经是大学生了,何必要送?

父亲说,不是送你,主要是想去看看大学是什么样子,我这一辈子就吃了没有文化的亏,要是老子有文化,老子早就……

父亲不说话了,我知道他是怎样想的。是的,父亲也有缺点,但优点很多,个性鲜明突出,很有头脑,很有本事,只是文化太少,略识几个字而已,读书看报都不行。

我们坐汽车、乘火车,父亲已经是近60岁的老人了,在 “文化大革命”中受尽了罪,身体受到了摧残,所以身体一向不大好,但今天父亲精神却不错,一路上都兴致勃勃。

大学四年,父亲来过学校十余次,每次都来去匆匆,他说,他就是想来看一看。

1989年7月,我毕业以后分配到内江当老师,成家伊始,生活清贫有加,父亲赶到单位,送来现金两百,那时的两百,堪称巨款,我真还无地自容,工作了,还要老人关照,真真的汗颜了。

父亲一生从未坐过火车卧铺,我一定要让他了却这桩心愿,于是我专门买了票,陪父亲坐上卧铺专程到重庆,一路上,给父亲当起铁路知识普及培训师,父亲高兴得像玩童。

父亲奔忙一生,从未静下心来旅游过,我一定要让他了却这桩心愿,于是我们一起到成都,虽然只是一日游,但父子一起逛公园,坐茶馆,神吹乱聊,父亲笑容灿烂。

1997年,我调到重庆,父亲很高兴,顾不得重病在身,一定要来重庆看我。

父亲来了,我们坐的士到了寝室下面,父亲几乎不能走路,我就背他,但不行,他太瘦,皮包骨头,背在背上会痛的,我就扶着他,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1998年4月,父亲病危,几乎人事不醒,但他仍然望着连着外面的长长小路,他想念在外工作的儿子,他盼望我能回去。

我当然要回去,父亲一见我,笑,奇迹便发生。父亲能吃饭了,父亲又活过来了。

父亲想出去看一看。

家乡马路,尚未修好,崎岖不平,我用自行车托着父亲。慢慢走在家乡的马路上。这是一个艳阳的春日,天空弥漫着轻柔的白云,轻风吹动淡淡的云彩,草绿极了,树绿极了,崎岖的马路蜿蜒,村民们闲适地聊天,牛羊懒散地漫步——牌坊寺沉浸在春意盎然之中。我们慢慢地走着,很久很久,夕阳映红了天边,远近炊烟阵阵,鸡犬之声,互相照应,父亲靠在自行车上,紧紧倚着我强壮的身体,我小心翼翼地扶住车把,让车子慢慢前行,心里异常恬静。

父亲病了,很重,肺气肿、肺心病、帕金森综合症,不敢睡不能睡,不敢吃不能吃,在椅子上坐了半年了,瘦得皮包骨头,有时也神志不清。

父亲病了,我很难过。

但静静思之,又渐趋平静。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求无愧于心。生,是自然规律;死,也是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铁定规律。

父亲重病,我肯定得回去看他。

人生一世,究竟什么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钱、权,抑或别的? ’

参悟良久,我若有所悟。

感情,是感情,真正的感情!

亲情,爱情,友情,同志情!

那天深夜子时,我得到电话,说父亲走了!

尽管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一天,但当我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我还是懵了。

打不到车,就地喊了一辆摩托车,对方要价500元,我说行,告诉他要快,一定要快。

重庆离老家也就200多公里,但那个时候路不好,尽管摩托车司机拼命似地轰动着油门,但还是在近5个小时以后才把我送到老家。数九寒冬,我早已冻僵,但我浑然不觉。

我长跪在父亲的灵前,紧握父亲逐渐僵硬的双手,凝望着父亲紧闭的眼睛、冷峻的脸庞、紧闭的嘴唇,我哽咽无语,一任泪水悄然下落:“父亲,你安息吧!”

但我不相信父亲去了,不相信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块生他养他的热土,离开了他热爱的人和事、景和情,我总觉得父亲的心脏仍在跳动,耳边总是隐约着父亲的声音,父亲,你会站起来的!

就是这个日子,公元2000年的1月9日21时差5分,农历腊月初三,星期日,父亲第三次昏迷过去,醒来时只说了一句:“这下子可能不行了!”然后,父亲闭上了眼睛,就这样睡着了,安祥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就这样,父亲走完了他极其坎坷的七十三个风雨春秋。

父亲不想走,他热爱着他身边的一切,他割舍不下他的亲人、他的友人,他留恋着辉煌的昨天,他还展望着美好的未来,他说,等明年开春后他还要出去走一走,看看外面的大世界,听听外面的新鲜事,但他不能了,今生今世永远不能了。

刚才还是谈笑风生,刚才还是神态自若,刚才还在谆谆教诲孙子曾孙们要好好念书,可现在,父亲就这样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北风刮得愀心,在山沟里肆虐;天空弥漫乌云,在漆黑的夜空徘徊,亲人们齐声恸哭,痛彻心肺:“父亲,你不要走,不要走啊!”

我们没能留住父亲,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虽然是不带遗憾地走了,但给我们留下的,除了无尽的悲痛、沉痛的哀悼以外,还有遗憾:“父亲,我们让你失望了,我们没能让你老人家看到子孙的辉煌!”但是,父亲,我们完全可以自豪地说,你是我们的骄傲,你是我们的榜样,我们一定会把悲痛与哀思化作生活的动力,我们不会辜负您老人家对我们的殷切希望的。

我长跪在父亲的灵前,父亲的一生就像电影的特写镜头,在我的眼前清晰流动起来——

我们本是大姓旺族,但父亲出世时已经家道中落,年幼的父亲不得不过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祖母实在勤劳能干,但祖父却病入沉疴,为了养家,为了糊口,为了给祖父治病,为了供年幼的兄弟上学,父亲开始了辛勤的劳作:向地主租地,然后埋头苦干,巴望着能有好收成,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干活,拼命地干活,用一轮一轮的汗水与劳累换取少得可怜的回报;然后利用农闲时挑上自家种的农产品或者水果之类的东西,靠自己的肩膀和双脚。挑到五百多里开外的重庆城,卖掉后换回油盐酱醋,挑回猪油的渣子,卖掉后赚点零用钱。其间的艰辛与苦涩,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得到的。

家乡解放不久,祖父离开了人世,家中又添了哥哥姐姐,父亲又当上“兵头将尾”,这下父亲的担子就更重了。但父亲是一个极有魄力的人,他只要不干,要干就绝对要于个好。 父亲干什么都是积极主动,他是一个急性子,如果事情干不好、干不完,他是绝对睡不着觉的,所以,什么事都是冲锋在前,吃苦在前,他敢于动手,敢于动口,敢为人先,他领导的六大队是全县闻名的“先进大队”,父亲也是全县闻名的党支部书记,在他那个圈子里面,没有哪一个不知道“傅支书”这个人的,社员之中,没有哪一个不服傅支书的;他的威望,他的影响,他的脾气,他的个性远近传扬。他组织生产,他搞农业合作社,他搞互助合作,哪一样没成?哪一样没受到县里的肯定?有他亲自参与修建的一条三里多路的引水渠,救活了数百人的庄稼地,使他们代代受益,让他们有口皆碑。

只可惜父亲的文化实在太低了,他只认得几十个字。

“大跃进”“大炼钢铁”“反右”“防左”时代,父亲跌了“跟头”。只因与当时的“左”的路线有分歧,他降职为大队长。但他没有灰心。社员还是听他的!

“文革”时代,父亲被批惨了,因为他“过分强调生产”, “斗私批修没搞活”,他被“发配”到双江镇“劳动改造”,精神折磨与肉体摧残,彻夜的忧虑与长久的劳累,严重伤害了父亲的身体,父亲也从此落下了一身毛病。

1976年父亲被委派到潼南县三块石水电站,负责永安乡工程队的后勤保障,修营房,购物资,保供给,父亲全力以赴,呕心沥血,处处为民工着想,时时替民工分忧,经济工作毫不含糊。民工赞扬他,领导表扬他,可他淡淡地说,人嘛,就应该活出一个样子来。

父亲多次被评为“先进生产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

1981年三块石电站修好了,土地也承包到了户,父亲回到家乡,组织几个哥哥,搞起了生意,迅速成了为数不多的 “万元户”之一,父亲也被评为重庆市“优秀共产党员”“优秀个体户”“支援出口、为国争光”。

进入90年代,父亲病了,显然老了,几个哥哥继承了父亲的事业,父亲从此闲赋在家,动动口,偶尔也动动手。

几乎每年的春节,乡党委都会给父亲送来慰问品与慰问金,因为父亲多年的杰出表现与近50多年党龄!

父亲是闲不住的,松土、种菜,指挥大家种庄稼,给大家出主意、想点子,依然大声说话,大步走路;依然的豪放、爽朗、豁达。

父亲每天必喝两次酒,甚至三次,抽两包烟,也偶尔打打麻将、棋牌,他常说,作人嘛,一定要劳逸结合。

父亲说,现在生活可好了,大家基本上都有了楼房,有了现代化的东西,但还不是每家都有,所以他就希望每家都有,他担心这,担心那;他希望这,希望那;他老想做很多很多的事,他老想管很多很多的事,但他毕竟老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奋臂在前,扯起洪亮的声音,用坚实的臂膀去亲自开拓前进之路,所以,父亲老是说,他还要活几年,看看几年后的家乡,几年后的中国有什么变化;所以,父亲老是说,他希望大家都好,好得很!

可是,父亲看不到这些了!父亲去了!

但我不相信,不相信父亲去了,父亲分明在我身边,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谈举止,分明在我心里,在我脑中,在我的面前栩栩如生,鲜活如昨……

2000年1月11日,阴阳师算出是个好日子。1月10日,我们为父亲修墓,挖坑,用上好的石头砌……我和我的亲人们专心地做着这一起,我们使出全身的劲,默默无语。

1月11日子夜,我们要送父亲上山。送葬队伍沿公路而蜿蜒,我披着长长的孝帕,木然地走在送葬队伍中间,灵魂好似进入了天堂,好似看见了父亲那熟悉的笑容。

愁云惨淡,阴风劲吹,棺木缓缓落进墓穴,我突然失声痛哭,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父亲,确确实实地去了!

从此,我失去了我最尊敬的人,我失去了自己最信赖最自豪的人,我失去了生我养我的恩人,我不能再尽孝道,我没有了严厉而亲切的责骂、严肃而中肯的劝勉,以及成功背后的掌声与笑容,更没有带着笑容,慢慢地读着我想精心写作的《我的父亲》了!

然而,人终究要去的,等待着每个人的,最终都是一杯黄土!

面对父亲的匆匆而去,我怎样才能从痛苦与思索中走出一条醒豁之路呢?

从此,我陷入了极其痛苦的思索。

父亲一生正直、无私、豪爽,他留给我的,留给我们的,永远是闪光的思想,不朽的精魂!

父亲,你安息吧!

2012年4月27日星期五于山城重庆

挑平荒岭阶九重,

风霜岁月刻颜容。

辛勤劳作不言苦,

教诲深情蕴意浓。

扶家护社遮雨雪,

引航子女向高峰。

感恩父爱如山厚,

相伴今生赢我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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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