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大院(三十二)

余长槐在门楣上安装消煞的镜子，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折了尾巴根，疼得呲牙咧嘴，睡觉只能像趴在地上的狗，屁股撅得高高的，这罪过着实把他折磨了一番。

他坐在门口，看见老七走过来，急忙喊住他，"七兄弟，你又去叉魚呀？今先别去了，赶紧替我到河圈地里推些沙土，你嫂子到时候了。"

长槐没有说谎。从夜里黑下赖娘娘就觉得不舒服，他让换弟叫来了长山媳妇和长水媳妇。这里的习俗要给才生的小孩子穿沙土裤，长槐不是懒人，他之所以没有把沙土准备好，都怨自己这个尾巴根子，直到现在还干不了重活。

老七去推沙土了，长槐坐在月台上，竖着耳朵听屋里传来的动静。像生那些孩子一样，赖娘娘疼得娘啊爹的直叫，长槐猜想下一个节目是骂自己了。记得生换弟时，赖娘娘疼得受不了，是大嫂满香提醒她，她三婶，你要受不了就骂他三叔，一骂他你就疼得轻了，女人生孩子受罪，都是男人那东西惹的祸，你骂！骂！狠狠地骂！于是赖娘娘便开了口，开始语言还文明点，后来便不堪入耳了。这个时侯的男人只有挨骂的份，没有还嘴的权利。骂就骂呗，谁让自己图那一阵痛快呢！从那以后，生孩子骂长槐已经成了赖娘娘的保留节目了。果然，赖娘娘的机关枪又开上了，长槐有些激动，倒不是他愿意听骂，而是根据他的经验，骂得越厉害，说明离那个重要的时侯越近了。

与此同时，在长安家，素芬累得精疲力尽，脸上的汗水流到脖子里，从脖子里流到身上，她咬紧牙关，脸憋得通红。

"他五婶子，你要难受，就骂他五叔，男人这些王八蛋，光顾自己痛快，叫咱们女人遭这样的罪，他五婶子，你骂他五叔几句，你骂！骂！骂了就疼得轻了！"满香怂恿着鼓励着。

素芬没有骂，一句也没有。

一声啼哭，孩子生出来了。

"他五哥，给你报喜，又是一个大小子，你有三个儿子了！"尹婶满面春风地告诉待在院子枣树下的长安。

前院传来了鞭炮声，密集的鞭炮声响了好一阵，鞭炮爆炸后的青烟连同炸药味一同飘到这院子来，不用说，赖娘娘这是生了，而这回生的是男孩，这可遂了长槐的心愿了。

已到仲秋，新粮上场了。村北的打谷场上，码着半截人高的谷子，一个个沉甸甸的谷穗整齐地弯着腰，场院里的豆子，被阳光晒得曝了夹，劈里叭啦，发出清脆的声音，尹叔把割下来的高粱头摊在场里，长庚赶着牛车进了场，把满满一车玉米棒子卸下来，又去地里了。满香和尹婶剥着玉米，素芬抱着儿子守业来了。

"看看，又来了，孩子小，没人攀扯你，少干一点怎么了？"满香一边说着，一边把地上清理一下，让素芬坐下，抚摸着守业的脸蛋，"俺大业呀，这么小就来看大娘干活了，看俺大业长得这个俊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个有福的人，一定落不到庄稼地里，长大了准是个挣钢镚子的人！"

"甭管挣嘛，壮壮实实的就行，"素芬叫过守则，"你推着弟弟在场里玩，我给你尹奶奶剥棒子，你别上远处去，半晌午你姐就来了，今天星期六，她该放大礼拜了！"

尹婶四下看看没人，小声说，"你看他五嫂子和赖娘娘一天生的孩子，他五嫂子天天抱着孩子出来干活，那赖娘娘生的孩子黑毛白毛的，咱还没见过呢！光知道名字叫铁根。"

满香小声说，"没见好，没见吃得香，睡得着。"

"怎么了？"尹婶和素芬问。

"长得跟个小妖怪一样！"满香说，"脑袋跟让门扇挤了一样，头心儿下陷，一对煽风耳，那脸一边大，一边小，长大了备不住是个傻瓜。"

"傻瓜？"素芬问。

"这么点个孩子就带傻相，"满香说，"大脑门，塌鼻梁，裂瓜嘴，两只眼离得有一拃长，跟南乡陈木匠那仨傻儿似的。就这样，还这不保住保不住呢，三天两头的闹病。人家的孩子越长越大，他那孩子越长越抽抽，跟个小烧鸡一样！"

尹婶说，"怪不得余老三不抱出来呢，要是能拿出手来，早抱出来显宝了。该，不长人心眼损的，损的！"

"不说他了，说说你家吧，尹婶，三宝兄弟娶的这个媳妇不孬是吧？"满香问尹婶。

"俺可实足了，"尹婶说，"虽然说人样子不大么俊，可人挺好，家里外头的活都拾得起来，脾气也好，知道孝顺老的，他五婶子可给俺办了一件好事。"

"是你娘家侄女吧？"满香问素芬。

"不挺近的，"素芬说，"一大家子，俺跟她爹是一个老爷爷的。"素芬说着又挠起了左手心。

"怎么？左手心又痒了？不是守正要回来了？"满香问。

"谁知道啊，痒了好几天了！"素芬说。

正说着，满香和素芬的手都被捂住。

"我一猜就是蕙兰，"素芬说，"回来了？"

"回来了，娘！"素芬一听声音不对，回头一看，却见守正和二喜站在身后正笑呢，她大叫一声，"俺那娘哎，是俺大儿回来！"

"小兔羔子，也不提前来个信！"满香撩起衣角，擦着眼角的泪。

尹婶说，"孩子好不容易来了，你们快回家跟孩子说个话，这些棒子我自己剥，这个活早点晚点没关系！"

"不，我们一块剥，人多力量大！"守正说。

守则推着守业来了，见了哥哥，自然分外高兴，守正抱起守业，亲了又亲。

"娘，你看，弟弟跟我小时侯一样吧？"守正问。

"差不多，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能差多少啊？"满香说。

"别说你哥俩，就是你哥仨，模样都差不多。"素芬说。

"他大嫂子，他五嫂子，你们都是仨儿一女，好命的，好命的啊！"尹婶说。

"你的命孬啊？"满香说，"满以为三宝兄弟没了呢，上坟来个大变活人，三宝兄弟回来了，还娶了这么好的媳妇，过不多久，你就当奶奶了，你说你老命好不好？"

"还真是哩！"尹婶笑着说，"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往后哇，就光䞍着享福了！"

满香问，"这次回来，还是待一个屁时就走？"

二喜说，"比上次多待几天，不过也长不了。"

"我二喜哥提成营教导员了！"守正说。

"你呢？"素芬问守正，"你进步了吗？"

"我……"守正挠挠头皮。

"五婶子，守正不仅进了步，还进了好几大步呢！"二喜说，"他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立了功，入了党，提了排长，这次回去，他将成为你家，不，是咱余家，不，是咱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守正要上大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