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剑华:思考理想之未来的意义

发布时间:2025-06-10 20:07  浏览量:7

文 _ 梅剑华(山西大学哲学学院)

至今,我清晰记得,1991年的初秋,炎热尚未消退,学校改造教室。暑期结束时,换了屋顶的青瓦、刷白了墙、修理了旧课桌、挂上了新黑板。只有地面凹凸不平,来不及整修。我们小学六年级六一班、六二班两个班的同学分到了自己的任务:利用课间,修整教室地面。每个学生负责自己桌子下以及周围地面的平整。人任务不复杂,需用铲子铲平,浇上水,拿木匠的手拍,将地面拍得严严实实,再磨光滑。大家干得欢实,建设自己的新家园。我们就这样热火朝天的拍了一个多星期。戏剧的是,修正完毕,班主任说要换座位,刚刚磨好的新地又交给了其他同学。

小学校长也是我们的政治课老师,在课上给我们兴奋地讲起了小康社会:到2000年,人均收入翻一番,我们就进入小康社会!看到我们一脸茫然,谭老师解释说,到了2000年,吃饭有四菜一汤,有菜有肉,饭前有汤,饭后有饮料、水果,我们就过上了小康生活。1991年,我们的饮料是麦饭石或橘子汽水,过节才喝。水果是山里人家自产的柑橘和桃李。我们认为从电视上看到的苹果和香蕉才是真正的水果,当时并没有大规模的种植、销售。

从山下来上学的孩子不少,六年级的学生开始住校,睡大通铺。白天有食堂,主食米饭,配上黄瓜、土豆或豆子,肉是少见的。有次吃早饭,我们喝了一回三鲜汤(菜油、食盐和酱油熬汤),学生食堂突然没有菜了。12岁,我学会一只手端两个瓷碗,蹲在操场吃饭。1984年建水电站,1988年通电。枯水季节,经常停电。1991年冬季,多半时间的晚上,伴着煤油灯度过,偷看的小说是《五凤朝阳刀》。那时的我们对2000年生出无限向往,到了2000年,每顿饭有肉吃、有汤喝、有水果、有饮料,晚自习有明亮的灯光,多么美好的未来。

至今,我清晰记得千禧年前夕,1999年岁末那一天,下午线性代数考试,我提前交卷,到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插上201卡,给另外一个大学的高中好友打电话,约了聚会。晚上,我们四个高中同学在江城的一个川菜小馆子里,吃火锅、喝啤酒,回宿舍带了一大包瓜子花生和水果。那时的我们没有想到,按照谭老师的设想,我们已经过上了四菜一汤有饮料和水果的美好生活。只是,我们增添了新的向往或迷茫。“活着”似乎不成问题,可未来要怎样活?要过一种怎样的人生?充满惶惑。我在一个小院校里读着自己随意选择的“志愿”,一个乡下人在江城,不知道今后该往哪里走?那晚,我们很早就熄灭了灯,躺在好友的宿舍里,想着二十一世纪开始了,安静的盯着上铺的床板,缓慢睡去,全然不知自己所处的时代正在经历惊天巨变。

我曾以无数次畅想未来的方式设想了二十多年后的世界。所有的设想,今日看来,不过痴人说梦。转眼二十一世纪过去了四分之一,但对于20岁左右进入新世纪的我们而言,有一些事件进入你的生命就是在改变你的生命。1999年,美军轰炸南斯拉夫大使馆、2001年的“911”事件、2002年中国加入世界关贸总协定、2008年北京举办世界奥运会、2016年川普上台、2019年疫情肆虐全球、2022年俄乌战争、2024年川普上台,这些都是你不需要打听,在生活中就可以感受,甚至影响你的事件。

但对于个体生命经验来说,1999年秋季上网是非常重要的事件。一个周五的晚上,我们宿舍的八位同学相约一起上网,在网吧里过了一个难忘的通宵。我在网上搜索到中山大学图书馆、兰州大学ftp,搜到很多知名的网络论坛。那一刻,我的世界被再次打开,无数新的知识性、思想性的网站,“在别处、在远方”的风景目不暇给。互联网生活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在网上结交新友、获取新知、发现新的可能性。但是,即便那时,思想如何风起云涌,也没有哪一位思想家预言到25年后,人工智能技术会成为改变这个世界的核心力量。

1980年代以来,有一些人工智能的标志性事件,如1997年的深蓝、然后就2016年的阿尔法狗、2020的元宇宙、2022年的ChatGPT,2025年的DeepSeek。这还不包括图像识别、自动驾驶、机器人等更加实用的智能技术。短短不到10年,人工智能技术仿佛营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随着生物技术、脑机融合的技术的成熟,人也发生了改变。新人类、新世界。这一切,在20世纪都还只停留在科幻。但在21世纪,一切想象已经、正在、将要变成现实。我们进入了一个技术加速的时代,也带来一系列理论的和现实的困惑。

2014年,尼克·波斯特洛姆出版《超级智能》,瞄述了超级智能在世界中展现的全景图,以及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危害。库兹威尔的《奇点临近》也有类似讨论。《未来之地:超级智能时代人类的目的和意义》有些不同。它在超级智能的基础之上,提出了人类的目的和意义问题。在一个物质极大丰富、人工智能可以做一切事情的世界里,人类生活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非常根本的哲学问题,关乎人的意义问题。可能马上会有人说,为什么不思考当下人工智能带来的问题?思考那些遥远的虚无缥缈的问题毫无意义。我不大同意,如标题所言,我们的主题关乎“深度乌托邦”。即使这些实际问题没有在本书中得到讨论,讨论一个所谓美好生活的意义问题也值得。

人类自诞生以来,不乏对未来的理想生活有着各种各样的设想,孙周兴教授提出未来哲学,我想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含义就是,人不仅活在过去、活在当下,人也活在未来。对未来的规划、筹划、想象,是人类的重要特征。如《礼记》中的“大同小康”,《老子》的“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陶渊明的“桃花源”,马克思的“一切人的自由,是每个人自由的前提。”诸多论述都体现了这一点。

在这种种设想中,人们过上了美好的生活。因此,需要做的是如何过上美好生活。但是,波斯特洛姆的书不是关于如何过上美好生活的。而是设想,如果人们真的过上了美好生活,是不是就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和意义。小时候,外公给我讲过一个鸡蛋的家当的故事:

“有一对夫妇,他们捡到一个鸡蛋,开始畅想,用这个鸡蛋可以孵出一只小鸡,然后小鸡会下蛋,再孵出小鸡,这样就会拥有一个养鸡场,不断扩大生产经营,购买田地和房屋,过上富足的生活。说着说着,一个不小心,鸡蛋碎了。”

波斯特洛姆就像这对夫妇,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讲的不是生产经营的小故事,而是人类何去何从的大故事。即便鸡蛋长不成小鸡,即便鸡蛋可能会被打碎,这种想象也是有意义的。

全书分为六章,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构成了联系紧密的六个部分:讨论了深度乌托邦实现之后的种种问题。我不打算对该书做一个概要性的导读,这个工作可以被ChatGPT和DeepSeek取代。我尝试讨论该书的核心问题,深度乌托邦中的生命是否具有意义,波斯特洛姆在书中提出:

“对于那些刚接触这一话题的人,我们设想一个可能的未来状况,即人类已达到技术成熟;因此,我们基本上可以无限地重塑自己的心智和身体,人类劳动在功能任务性上变得多余,因为机器可以比人类更好地完成每一项功能性任务。我们可能会想知道在这样的情境中,各种人类价值观会如何表现;特别是,我们可能会好奇在这一后工具化的发展阶段,有什么能够赋予我们生活的意义。”(书386页)

他援引梅茨的理论,指出生活的意义就是对真善美的追求。在乌托邦中,将不会再有像纳尔逊·曼德拉那样的贡献。因为根据假设,乌托邦里已经不存在他所帮助克服的那种严重的不公正。进一步,乌托邦中很快就会充满知识和美。这将使得显著增加知识或美变得极为困难。深度乌托邦就是真善美构造的世界,让人们追求真善美失去了意义。

在我看来,深度乌托邦的问题就是人们过上美好的生活之后怎么办的问题。我们就永远这样美好下去,不会烦吗?金庸的小说《碧血剑》中袁承志带领众弟子去了海外岛屿,开辟了新天地,故事到此结束。神话故事中,王子和公主过上“没羞没臊”的生活,故事也就终结了。大概,生活的意义总在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中。一旦天下大同、家庭小康、夫妻恩爱,后面的故事就不值得写了。不过,睿智的金庸并没有说这个生活就不值得过了,而是让读者去想象那些美好世界的生活。

不妨想一想,如果你所有的欲望都被满足,那你活下去的动力什么?自然是继续满足新的欲望。问题来了,如果所有的欲望集都被满足,你开始重复自己的生活,这样的日子还值得过吗?西西弗神话中,西西弗每次把滚石推上山,然后石头滚下来,他又开始重新推石上山。悲苦的生活,日复一日,充满荒谬。日复一日的美好生活是不是也会充满荒谬?我不太确信,不过从这二三十年的发展中能明显感觉到,人们的生活富足程度的增加,意义感的缺失越来越多。如果工作不再成为必须,我们是否探究科学、是否要创造音乐、是否要帮助他人?

虽然深度乌托邦离我们遥不可及,但是,我们可以想到即便在那个世界,仍然存在意义问题。“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意义的发生。冯友兰先生提出了人生的四个境界说,人生在世从自然境界开始,经过功利境界、道德境界、达至天地境界。在深度乌托邦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不再成为必须。那么道德境界还存在吗?或者说,在那个世界里不需要道德了吗?未必,只要有人存在,人和人之间发生关系,就存在道德关系。进一步,人认识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时,需要天地境界。在深度乌托邦,因为生存、功利所产生的意义问题消失了,但是在人与他人、人与自己、人与机器、人与世界的关系上仍然存在着重要的意义问题。

设想有一个人从事学术研究,获得职位、发表研究、产生影响、功成名就。那么他就丧失了意义问题吗?并没有,人的好奇心似乎是无法穷尽的,人和人的关系也是无法穷尽的,而人和机器的关系也是无法穷尽的。时间流逝,新的可能不断展开。深度的乌托邦依然面临我们这个时代的意义问题。例如,作为个体的我,有没有被他人承认、有没有让今日之我变得比昨日之我更好或更坏,这些都是永恒的人生问题。爱因斯坦在讲到科学研究时,提出了三种境界:第一是出于基本的物质利益,第二是追求好奇心和创造欲的满足,第三是出于宇宙宗教感情。在未来的美好世界里,科学家不会为了物质利益去进行研究,因此不存在第一类科学家,但仍然存在第二类、第三类科学家。也许有人说在深度的乌托邦里,所有伟大的科学发现都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常识。我不敢断言,也许需要科学家的进一步探索才能知道答案。

总之,不管世界发展到哪一步,仍然存在意义问题,哲学就是对意义的追问,我想在那个世界里至少会存在哲学的思考者、爱好者。这不再是古希腊哲人王的形象。乌托邦不需要哲人王的管理,但乌托邦里会有很多哲学思考者去讨论在他们看来很遥远的人生意义问题。例如《奥德赛》《罗密欧与朱丽叶》《红楼梦》中人的意义问题,这些小说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文学幻想小说,并不存在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他们也可以讨论《理想国》和《正义论》,尽管在他们的生活里不存在这些小说和哲学著作所面对的问题。

这样一种兴趣可以是出于好奇心、创造欲,也可以是出于对深度乌托邦所处的那个世界里的宗教感情。这样一种兴趣可以是出于帮助他人认识更多真相的道德责任,也可以是出于自己对宇宙认识之后想要追求的天地境界。在这个世界里,会有新一代的爱因斯坦和冯友兰。

以上是我的一点接近思想实验的思考。我料想,有朋友会这样抱怨,现实的生活已经够烦了,那么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国与国的冲突,大量的抑郁症患者、癌症患者,全球范围的失业潮,都是重要的、亟需思考的问题,干嘛去想那些深度乌托邦的问题。多么虚无缥缈,不切实际。这样一种想法会和一种现实主义哲学合流,哲学要关注现实、哲学的思想不要过于理想化、理论化,而是要进入真实的、丰富的人类生活。例如,在哲学中,罗尔斯、帕菲特注重理论、思想实验、虚构想象等等;而施特劳斯、威廉斯注重历史、传统、注重现实问题。真实的哲学,二者皆不可缺。

有一些思想实验听起来莫名其妙、有一些理论看起来不接地气,但正是这些奇思怪想,开启了人类未来的无限可能。很多在古代还是天方夜谭的想法,今天已经成为现实。我指的是技术。但更重要的是,对人类群体生活的整体设想,虽然柏拉图、罗尔斯的设想未必反映现实,但正因为其理论不可完全落地,才成为人类追逐的理想。如果一味俯就现实,那么人类就容易变成随波逐流、老成世故。说起历史典故,如数家珍,分析现实,鞭辟入里,但危险也可能是,被历史的观念、现实的逻辑带着走,看不到未来新的可能。理想主义和理论立场相通,理论无法完全落入现实,正是可以奋进追求之理想。虽然未必正确,但不会陷入犬儒和圆滑之中。正是在对未来的设想、对当下的感知、对过去的认识之中,才形成我们对人类意义的真实理解。真实理解不同于对现象的实际理解,真实的理解包括了对虚构、历史和当代的贯通认识。

该书内容系统丰富,自然、社会、人文均有讨论,容易给人以走马观花之感,很多话题尚未来得及展开。阅读查尔莫斯的《虚拟现实》一书,也有类似之感。好玩的是,他们两人都支持虚拟现实的模拟假说。波斯特洛姆和查尔莫斯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次比较系统地将真实的问题和可能的解决方案呈现出来,邀请大家共同思考。

波斯特洛姆的研究和他的事业也充满争议,2024年牛津大学关闭了他主持的“人类未来研究所”,该研究所于2005年创办,19年后关闭。这些年他倡导有效利他主义,长期主义运动。但他本人却也摆脱不了偏见和丑闻,据说他曾在20世纪90年代的一封电子邮件里说过“黑人比白人更愚蠢”,料想他还有更多的问题被曝光。除了个人丑闻,大多数对他的长期主义运动思想包含有不满,因为他认为人类应该关注人工智能和太空旅行等长时段的问题。而批评者认为,他忽略了气候、贫困和战争等问题,容易导致管理独裁。这些都可以讨论,是者是之,非者非之。

从《超级智能》到《未来之地》,波斯特洛姆的思考为我们人类的未来描画了一副可能的图像,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理想国》。批判或赞同,从理解开始,向理想靠近,用理性反思。果如此,则这本书对于你来说,不是引发你的情绪或确认你的观念,而是一个拓展自我认知的可能世界。

2025年3月14日星期五 于太原山西大学哲学学院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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