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一座城
发布时间:2025-07-11 18:59 浏览量:23
■ 孟献国
1996年11月16日上午,地处苏北的宿迁市,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城市上空飘荡着红红黄黄的彩色气球,坠在气球下的红色飘带是祝贺地级宿迁市成立的祝福语。直升飞机嗡嗡地盘旋在城市上方,在拍取波光粼粼的骆马湖几组镜头后,掠过大运河和古黄河的上空,直奔主城区而来。京杭大运河和古黄河静静地安卧着,仿佛两条弯曲的书名号将宿迁城分为三块区域。
主街道幸福路上人山人海,巡游队伍正在行进中。顾客和营业员纷纷从门市走出来,踮着脚尖往街上看,有的孩子骑在大人肩头上,有的干脆将自行车扎稳,站在后座上观赏。第一波走过的是鼓乐方队,在领队指挥下,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手里持着大号小号,乌拉乌拉吹得震天响。接着是欢快的舞龙队,伴着锣鼓节奏,巨龙在人群中翻滚腾跃。舞龙的小伙子们,个个精神抖擞,脸上绽放着节日般的笑容。紧随其后是花车巡游方阵,硕大花卉装点的花车各具特色,花车上演艺人员也是各显神通,有的合奏音乐,有的扭起秧歌,有的列队向观众挥手致意。花车后面是高跷队,他们身着彩服,手中飞舞着彩带,有几个一边走一边转动着手上红色手帕,一个矮一点儿的丑角向观众扮鬼脸,还不时回头倒着走,旁边有人给他口哨,他索性在空中翻个跟头,故意东倒西歪险些摔跤的样子,引来人群一片欢呼。最后压阵的是群众代表队,都是市民自愿加入的临时方阵,他们穿着时髦服装,脸上涂上色彩,或走或跳,脸上掩不住幸福的笑容。时令已经有些凉意,但看得出人们的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正是这一天,江苏省领导为宿迁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四套班子揭牌。从此,项王故里跨上历史发展的新起点,480万宿迁人民以举鼎拔山之势,奋力谱写宿迁发展的新篇章。一个城市的命运就此改变,何止是城市,许多人也因此改变了人生轨迹。
一
1996年宿迁建市时,正值我的而立之年,此时,我放飞招商梦想;2006年,宿迁市建市10周年,我因成功招商娃哈哈,获评“建市十年十大功臣”称号。一个人成长能与一个城市发展同频共振,该是何等的幸运。仔细回想起来,我的招商梦想放飞在一九九六,给我带来人生职场重大影响与变化的正是一九九六。
早在1996年初,有关宿迁升格地级市的传闻已飘散在宿迁的角角落落。“等到地级市批下来,我们每个人级别都会直升一级。”消息灵通者喷着唾沫煞有介事地神聊,身旁一群人有的起哄,有的白眼。那时,我在县级宿迁市保安乡担任财政所长,对这些小道消息颇感兴趣,只是每月为中小学教师及乡政府大院人员的工资忙得焦头烂额,并无心参与其中的讨论,只是从人缝中瞄上两眼便走开了。宿迁申报地级市已是公开的秘密,但能否批下来确有悬念,直到县城工作的陈法玉回来,才向我们确认这一重大利好消息。
20世纪90年代初,我和范金华、陈法玉同在保安乡政府大院供职,三人走近缘于一次文学事件。陈法玉一篇《琼花何止扬州有》在《宿迁市报》发表后,引得十里八乡花卉爱好者奔赴保安乡政府围观琼花,后来被证实,那只不过是一种当地的野胡萝卜花。恰在此时,范金华的《乡下女人》和本人的《乡镇财政面临的困境及出路》也在报刊发表,被乡领导在晨会上冠以“保安三剑客”。范金华是宣传科长,业余时间写散文;陈法玉是组织科长,喜欢创作吟咏诗歌;我也爱捣鼓一些文字,时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豆腐块,都是与财政工作相关的感悟体会。后来,虽说陈法玉借调到县委办任职,但每逢周末都会回到保安家中,“三剑客”每月几次小聚,便是常有的事。
保安乡有一片很大的桃园,我们常在那里漫谈人生,文学常常成为谈论最多的话题。除了诗与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因为身边发生的鸡毛蒜皮有时也会争吵一番。有一次,赌咒发誓地畅谈未来理想,范金华说要成为散文家,陈法玉说要成为诗人。我想了又想,在纪实文学与小说之间纠结着,法玉提醒我想象力丰富,我便大言不惭地表示将来成为小说家。说毕,三人便你推我搡地傻笑。一位牧羊老农以为我们在斗殴,举着羊鞭跑过来劝架,弄明情况后正待离开,我将照相机递过去,请求为我们仨拍照。“咔嚓”一声,一张桃园青春照诞生了。三人席地而坐,略呈三角形,面若桃花,神色迷茫。
陈法玉是县委书记秘书,消息来源很有权威。那晚,我们仨在永胜饭店小酌,法玉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叙说着。“地级市马上就要批下来,或许就是下半年的事。”法玉从不说大话,这次眯着眼看手上冒上来缕缕青烟,显得风轻云淡,自信满满。“看来,我们都有进城发展的机会。”范金华自干一杯,将右手在空中一抡,似乎宣告一个时代的到来。我的内心也翻起小九九,悄悄做起招商梦来。
实际上,我与招商的缘分,可以追溯到更早。1992年春天,邓小平南巡推动了改革开放的步伐,一批有识之士走出体制下海经商,汇源集团董事长朱新礼就属于那一批“九二派”。全国各地的开发区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县级宿迁市不甘人后,也在县城南郊果园厂建立开发区。得知信息后,我从来龙镇专程坐“大转车”赶到县城,一番曲曲折折打听,在第二招待所敲开管委会主任的办公室。听说是上门送招商信息,申主任脸上绽开一朵花,她亲自为我递上一杯滚烫茶水。我只敢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大谈对招商引资的阔论。或许是感染于我的招商激情,申主任用眼神鼓励我说下去,还不时对我以点头认可。申主任仔细看完我递上的招商信息,皱着眉头问从哪里的渠道得来的,我便将两年多业余招商情况如实汇报。
那时,我的工作岗位是来龙镇财政所会计,在工作之余喜欢读书看报。一个周末的午后,我无精打采地随手翻阅前两天的《新华日报》,报纸中缝一则招聘广告吸住我的眼睛,南京《科技与经济》编辑部向全国招聘兼职记者。我对新生事物有一种天然亲近感,喜欢尝试各种挑战,竟萌生到南京应聘的念头。妻子听说后也不阻拦,只是提醒我要有承受失败的心理准备。那一年,我24岁,特意在来龙街最好的理发店烫了头,在供销社门前小摊上买上一根8元钱的领带。一番精心打扮后,背起一个军绿色挎包,踏上南京求职之旅。
那是我第一次去南京,路过南京长江大桥时,我用袖口将车窗擦了又擦,晨雾中是千舟竞发,大轮小船丝丝缕缕地布满江面,远远望去,江水没有想象中清澈,却有一番大江东去的雄浑之气。一声响亮悠长的汽笛从桥下传来,像是击中心底某个什么东西,眼睛不觉湿润起来。“啊,这就是万里长江,我们的母亲河!”我从内心发出一声感叹。我想,如若在中学时代能见到黄河与长江,我高考的地理不可能仅仅78分,那时对大江大河的理解仅仅是地图上曲折蜿蜒的线条。
对南京的第一印象是高大的梧桐树,在梧桐树下小吃,在梧桐树下问路,面试的窗外仍是梧桐树枝枝叶叶。应聘顺利通过,签上履职合同后,又交上5元钱工本费,当天拿到带钢印的记者证。“你的职责是招商引资,我们实行按劳取酬。”“招商引资?”听到陌生词汇,我本能地提出反问。《科技与经济》编辑部负责人朱先生见我惊奇的表情,也不怪我,他心平气和地给我做了近两个小时的业务辅导。
朱先生介绍说:“《科技与经济》是一份1988年创刊的综合性科技期刊,由南京市科学技术局主管,南京市科技信息研究所主办。在改革开放大背景下,许多国内企业想寻求与境外企业合作,通过引进外商的资金和技术加快发展,但苦于找不到外商而招商无门。同时,编辑部掌握一批想来华投资的境外企业信息,他们急于到中国投资,却无法找到合作伙伴。我们编辑部好比红娘,为双方穿针引线,促进中外合资或中外合作的成功。”接着,朱先生给我布置工作任务,向国内有合作意向的企业宣传推介《科技与经济》的业务并签订合作协议,对参与合作的国内企业需交纳一定服务费,《科技与经济》可以通过海外版向国际上宣传推介企业,每年还会组织一至两次外商上门考察。从此,我开启近两年的兼职招商引资工作,虽说没有形成招商成果,却也练就一番与陌生人打交道的本事。
申主任听了我的介绍后,眼睛投来赞许的目光,“现在许多人还不知道招商引资为何物,你竟然有两年阅历,不简单”。接着她又问起我的学历情况。我毫不掩饰地说:“第一学历是大中专,淮阴供销学校计划统计专业,现在是江苏省委党校大专,通过成人高考函授取得的。”申主任呵呵笑着说:“好啊,我们开发区刚成立不久,缺少像你这样的招商人才,欢迎你到我们开发区来工作。对于你提供的信息,可以先期开展联络,如若招商成功,我们还会有配套奖励措施。”从那时起,我虽未离开财政系统,却成为开发区管委会一名常客,每次到县城出差或开会,都会挤时间到开发区管委会跑一趟,有时还会拿到一沓我的信函。很快,开发区开出了商调函,拟将我调入开发区工作,岗位是办公室副主任,属副股级。但宿豫县财政局不同意放人,拟将我调入保安乡财政所任副所长,也是副股级。组织上安排财政局的同志征求我个人意见,要求在两天内回复。
我思想上激烈地对抗着,一方面,向往招商引资主战场,认为那是改革开放的潮头,可以做一番有成就的事业,梦想为家乡引进一个大项目。另一方面,是几年来对财政工作的感情,财政所的制服、补贴等福利待遇也对我造成相当吸引力。妻子坚决不同意我离开财政系统,她苦口婆心地说:“财政工作稳定可靠,刚有点儿成绩就想走,不要这山望那山高。”我回望4年来的财政工作过往,从现金会计干起,经历了单位预算、农税会计、总预算会计等多岗位锻炼,如今又被提拔为副所长,如若现在离开财政系统,等于辜负了财政局领导的期待。权衡再三,我终于做出妥协,决定到保安乡财政所履职。听到我的回复,县财政局分管局长爽朗地笑了,他在电话里说:“这就对了嘛!金子在哪里都会放光的。”
其实,我心中的一池春水早已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得波澜起伏,对“来料加工”“三来一补”这些外向经济的词汇着迷般的喜爱,希望有朝一日能到改革开放最前沿工作。心中爱好是藏不住的,我的江苏省委党校函授大专班毕业论文是《欠发达地区外向型经济发展浅谈》,刊发在1993年《唯实》增刊上。这一次对招商岗位的辜负,我曾暗暗地说了无数遍“对不起”。
二
后来的事态发展验证了范金华的预言,地级市的建立的确改变许多人的命运。1996年7月19日,国务院下达国函〔1996〕58号批复文件,同意调整淮阴市行政区划。撤销县级宿迁市,设立地级宿迁市,将淮阴市的沭阳、泗阳、泗洪3个县划归宿迁市管辖,同时设立宿豫县和宿城区。我们所处的保安乡隶属宿豫县。我们三人中,陈法玉率先调入新组建的地级市,在市委办从事各项筹备工作。不久,范金华调入宿豫县水利局工作,我也被选调到新成立的顺河镇工作,成为宿豫县坐下镇第一任财政所长。不约而同,“保安三剑客”先后都调入宿迁城里工作,从运东来到运西,实现从农村到城市的跨越。随之,三人的文学雅集地从保安永胜饭店移到宿迁红楼酒家。
1996年宿迁建市之年,恰逢我的而立之年,我在日记上又一次发出了向招商转型的宣言。从财政向招商转型不是简单的事,个人爱好与职业很难一致,这几乎成为普遍的定律。招商只是我的爱好,财政才是我的职业,如何处理好两者关系,成为我职场生涯中遇到的重大挑战。在一次财政工作座谈会上,领导谈到如何抓好财政收入的话题,我脱口扯到招商引资,与会议主题契税清理风马牛不相及,被领导批评思想开小差。
正在我悄悄做招商梦时,财政局领导继续给我压担子,调到顺河镇担任财政所长。顺河镇是新组建的宿豫县坐下镇,是宿豫经济政治中心,我感到一份沉甸甸的责任。那时,我对招商引资已是着迷般喜爱,用大量精力学习研究外向型经济知识。作为新组建的顺河镇,财政工作千头万绪,必须全身心投入工作才能打开工作局面。
一个周末的早上,我出门东行上运河大堤,从苏玻到船厂,再从船厂到运河桥头,一路漫走,一路思考。不觉从运河大桥下穿过,一排高大的泡桐树映入眼帘,紫色的小喇叭散落在斑驳的树影下,有的被行人踩烂,有的鲜艳地扮着鬼脸,像是春的使者向我报送着讯息。我无心逗留,听着远方的船笛,思绪在招商与财政之间拉扯着。
坐在泡桐树下石板上,我将心中愁绪分别与范金华和陈法玉在电话中沟通,在两位老哥开导下,我终于理清了职业与爱好的主次关系。首先要活下来,然后才是活得好。换句话说,必须无条件干好本职工作。高一点说,这是履行一名公务员的义务;低一点说,是解决自己生存问题。至于招商与文学等爱好只能收藏起来,最多也只能在业余时间兼顾一下,等待时机。否则,就是不务正业,会将自己弄成“四不像”,甚至会导致整个职场失败。
1997年春天,一番起起伏伏思考后,我暂且收起心中的招商梦,开始围绕“增收节支”大张旗鼓开展顺河镇财政工作。具体措施上,我将财政所人员分为两个小组,一个小组配合税务部门抓收入,做到应收尽收。另一个小组摸排全镇预算外资金盘子,制定预算外资金管理办法,扎紧资金支出的出口。
推出的“新政”没让我高兴几天,阻力首先在第一小组发生,一位女同事电话哭诉,我赶忙让她们从前方回来说明情况。原来,新成立的顺河镇地处城郊地带,人员结构比较复杂,运河桥头形成一个自然集市,两位女士来到肉摊正常收税。“什么税?”一位光膀汉子粗声粗气问。“生猪屠宰税,凡屠宰生猪都要按章纳税。”“没有钱!”汉子红着眼说,一边说一边将杀猪刀在案板上“噌噌”磨来磨去。我听了情况介绍,感到问题严重,这明显有暴力抗税倾向。我拨通派出所所长电话,请求关心支持,张所长当即表示支持。事情很快得到解决,通过说服教育,这位摊主认识到错误,主动缴纳了税收。后来,我们公安、财政、税务三家单位联合组织一次全镇普法宣传活动,通报一批反面典型案例,最终理顺了税收征缴环境。
第二小组也不太平,因为预算外资金管理触动了相关部门利益,有人打小报告说财政所想揽权,所幸有主要领导撑腰,预算外资金被纳入镇财政统收统支,有效化解资金跑、冒、滴、漏现象。由于顺河镇财政工作出色,当年被宿豫县财政局评为“优秀财政所”。“大运河上19对路灯做证,清早,顺河财政所的一群年轻人顶着星光骑行在运河大桥上,他们往运东逐户清理耕地占用税;傍晚,一轮月亮挂在东南天际洒下银光,这群年轻人又顶着月色返行在运河大桥上,他们回运西办公室盘打一天的收缴账务……”在县财政局年终表彰大会上,我在主席台作先进经验介绍。会后,众人纷纷点赞我独具特色的发言,有人评价为优美散文。
正当我准备在顺河镇大展身手时,却遇上财政人员大流转,1998年秋天,我被调到洋北乡任财政所长。“洋北财政收入全县第一,有乾天酒厂等众多乡镇企业,你糠箩跳米箩啦!”同事调侃道。尽管说的也是实情,却没能让我高兴起来,毕竟从城里贬到乡下,我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我骑上摩托车在洋北乡万亩稻田撒野,眼前一片金黄,身后是翻腾的稻浪,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芳香,我在心里哼起《希望的田野上》。随着起起伏伏的骑行,我的心境渐渐亮堂起来,甚至爱上这片广袤的大地。
很快,我熟识了洋北的特殊区位,乡财政所的后面是京杭大运河,这与我在县城居住环境极为相似,每天都会在轮船汽笛中醒来。只不过一个在运河西岸,一个在运河南岸。虽然调离县城,却并未离开大运河,有运河陪伴,我再也不觉孤单,从此,我在洋北也可以“走大运”。
三
在洋北财政所工作一年后,1999年秋天,终于迎来我人生重要的转机,宿迁经济开发区向全国公开招聘5名招商人员。随着地级市建立,宿迁也成立了经济开发区,为推动招商引资工作开展,开始面向全国选拔招商人才。当看到《宿迁日报》招聘启事时,眼前似乎闪过一道金光,似乎是为我而来。我不变姿势地来回读了两遍,方将报纸折叠起来,站起来双手狠劲一拍,嘴里说道:“有了!”吓得路过门口的同事一惊,慌忙问我有了什么,我怔了一下,又假装淡定地嘟囔着搪塞过去。
此时,距离上次开发区工作机遇已过去7年,我怎肯错过这次近在眼前的机会?这一次,妻子没有反对,只是提醒我注意风险,因为果园厂那个县级开发区并没有发展起来,最后不了了之。那时,开发区的一切都还在规划的图纸上,谁也说不清未来发展的前景,但我的内心却充满着激情与自信。第二天,我在宿城区城中居委会找到报名地点,成为应聘报名第一人。“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柳青的名言成为我心底的信念支撑。
走进考场,我有些叫苦不迭,甚至有些后悔这一莽撞的选择。参加应聘的有近百人,都是青春年轻的脸庞,他们大多是应届本科或研究生毕业生,而我仅是党校函授大专,且已离开校门十多年。
考试内容除了一篇作文,还包含英语和电脑制表技术。英语还能凑合着应付,因为我在保安乡曾跟着中央电视台学过“走向未来”和“AAA英语”,电脑却从来没碰过,直接吃了一个“大鸭蛋”。
意外的是,我的笔试顺利过关,进入20人的面试圈。据说,我之所以能进入面试,源于我超常发挥的小作文,得到了开发区主要领导的赏识。那篇《我的招商引资观》,从宿迁区域环境谈起,聊到项王故里、乾隆行宫、洋河酒、大运河等地域文化,还提到骆马湖银鱼、丁嘴金针菜、埠子车轮饼等这些宿迁土特产。提出结识四海宾朋,开展对行业龙头型大项目招商,解放思想,大力度走向东南沿海甚至走出国门开展招商引资。最后,不忘展望未来的美好景象:“工厂林立,高楼大厦,车来车往,一派繁荣,人们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面试现场更是吓我一跳,5位考官一字儿端坐在主席台,我一个人坐在下面,很有孤独感。面试开始了,每位考官提一个问题,所幸都是一些常规的问题,诸如,何为招商引资?面对失败会怎么办?这都在我预备之列,均一一从容回答。到了主考官,突然话锋陡转,脱离了招商话题。“经营管理上有一个78:22法则,请你谈谈。”我微微怔了一下,短暂沉默后,我又暗自高兴起来,因为我在淮阴求学期间,曾在图书馆专门研究过这方面内容。我一字一句说道:“一个正方形的内切圆和余下4个角的面积是78:22,人体水分与干物质比例也是78:22,有人把它拓展到经商领域,社会上普通人和有钱人的占比是78:22,而22%的有钱人却占有78%的社会财富,78%的普通人仅占有22%的社会财富。所以,要赚钱,应当将目标群体定位在22%的有钱人身上。”
或许是我的回答超出评委预期,考场上竟发出稀里哗啦的掌声。“上海近期与澳大利亚签订一个500亿元的纺织项目,你知道吗?”主考官又增加一个考问。我脑子里紧张搜索,却是一片空白。无奈中,我两手一摊:“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看似失败的回答,却成为我的加分项,因为“500亿纺织项目”是主考官临时杜撰的伪命题,纯属子虚乌有。后来听他们说,如果我当时回答“知道”,会被当场淘汰。
历经笔试、面试、政审等多个环节,终于“过五关,斩六将”,我成为宿迁开发区一名正式招商人员。1999年10月1日上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大喜的日子里,我骑行在往皂河乾隆行宫路上,想通过一次旅行庆祝新中国的生日。突然,手机在腰间不停地震动,我靠边停车,原来是开发区办公室盛波打来的电话。“孟献国吗?”“是啊,是我。”“你已被正式录取为宿迁经济开发区工作人员,请你于10月8日上午前来报到。”声音甜美,语言简洁。我合上手机,心中仍然“怦怦”乱跳,走上招商引资岗位,这是我多年盼望的人生舞台。一切来得有些突然,似梦似真,我使劲拧了一下大腿,疼的,终于确定是真的。我用右拳捶打着路旁大树,金黄的银杏树叶簌簌落下,眼前顿时呈现金色的世界。
没有让我高兴太久,上班第一天,我便当头挨了一鞭。“试用3个月,如果不行,退回原单位。”听了办公室主任的指示,我一时没了主张。如若3个月试用后不合格,难道洋北乡财政所长的位置还会一直为我保留吗?带着忐忑不安,我敲开洋北乡党委书记的办公室。耐心听完我的汇报,书记爽声大笑,笑得我腮红脸涨。“好事嘛,能为市开发区输送人才,是我们洋北乡的骄傲。你要把所里的工作安排好,不能影响工资发放和工作运转,同时,每周一早上参加乡政府工作晨会。其余的,你全身心投入市开发区工作,如若被淘汰,继续回来干财政所长。”听了书记的话,我心里暖暖的,激动地站起来用双手与书记握手,喉咙一缩一缩却说不出话,泪水已经滴到自己的手背上。
一切从零开始,过去10年财政系统工作经验成为历史。什么是招商引资?我心里嘀咕着,无非是招来客商引来资金,我从字面上理解着,后来证明没有错。如何招商引资?没有现成的案例,没有任何经验,只有靠自己摸索着干。上班第一天,我特意戴上一条大领带,一者与国际接轨,二者增加喜庆色彩。妻子见了,打趣地说:“要见外宾吗?”“YES!”我俏皮地说。
上班第一件事,我请同事周树光帮我从网上调取“中国500强”企业名单。拿着一长串名单,我按着上面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打过去,却大多是“嘟嘟”声,或者是“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回复。20世纪90年代,互联网远没有今天这样发达,很多企业资料变更而得不到及时更新,不仅电话难打,寄出的函件也有一半被退回,理由是“查无此处”。
那段时间,打电话成了我工作的主要内容。我记不清具体打了多少电话,内容大多是用宿迁普通话解释宿迁在哪里,宿迁有什么优势。有时电话突然起噪音,有时对方一点声响也没有。我急对着话筒大喊:“喂,喂……”“您说,我听着呢。”对方不紧不慢地说。后来,我才意识到这些可能属于骚扰电话的范畴,或许人家根本不想听。半个月下来,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只是声音开始嘶哑起来。
招商在摸索中推进,激情在胸间飞扬。全新的领域,全新的课题,全新的感受,我有时走着走着就想跑,无论见到熟人还是生人,总想打个招呼。有时过于友好,冷不防一声“你好”会把迎面的陌生人吓了一跳,待对方明白过来,我已走远,当我回头看时,那人还在原地发怔。有一次,妻子不在家,我早上醒来看一下时间,距离上班打卡仅有一刻钟,我“腾”地披衣而起,简单刷牙洗脸后,骑上摩托直奔办公室。门卫见我火急火燎的样子,诧异地问:“加班也这样赶?”我扫了一眼办公区,空荡荡的一片,才明白过来是星期天。这样记错星期天的事还有好几次。后来,干脆不去记星期天,因为开发区的节奏已经没有周末的概念。同事们幽默地总结为:“星期六保证不休息,星期天休息不保证。”
我的3个月试用期很难熬,因为没有正式录用,需要适度保密,我分身无术,只得在洋北与开发区之间来回穿梭。白天在开发区上班,晚上加班办理财政所业务,因为赶写月度工作总结,有一次竟熬一整个通宵。累并快乐着,每周一我都会骑摩托到洋北,为的是在镇政府露个脸,刷一下存在感。为了给人留下印象,我会在乡政府大院“视察”一番,见人就散烟,无话找话讲,一圈走下来,两包贵烟已经空空如也。比较而言,县财政局那边更难应对,因为两次会议都安排副所长代开,分管局长找我谈话,没有别的办法遮掩,我只得将借调开发区的事如实相告。
后来,听说县财政局准备研究给我处分,我急得喉咙发干,嘴角起了一层小泡。还好,终于在未处分之前接到开发区办公室试用期过关的消息。很快,我的档案被调到开发区,从乡镇直接调入地级市开发区,我成为一名开发区在编人员。走在回家的路上,西方的晚霞烧红半个天际,整个城市都涂上一抹淡妆。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终于可以在招商平台上大展身手了,心中不觉蹦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四
很快,一系列规范制度及招商激励与处罚办法先后出台。招商引资成本管理办法率先发布,所有招商人员差旅费、招待费、办公费等所有关于招商引资的费用,一律记入个人账户,年终统一从成功招商项目的招商奖励经费中支出,如若没有成功引进项目,招商费用将会分期从工资中扣除。影响更大的是关于“末位淘汰”的措施,那是一份开发区党工委、管委会联合下发的文件,对每年招商考核最后一名实行末位淘汰。具体说来,每年对招商引资成绩最后一名予以淘汰,将其工资关系转入劳动局人才市场自主择业,如3个月内还没能找到工作,则作为自动离职处理。同时,管委会向社会再公开招聘一名招商人员,以此激活招商队伍的活力。
“我们就这一点工资,万一招商不成功,怎么生活?”“打个电话、发个传真都要记账,南方出差一次至少上千元,还是待在家里保险。”“可坑!万一被末位淘汰,我们就完蛋了。”招商局小伙子们围着我办公桌七嘴八舌。那时,我已经33岁,是招商人员中年龄最大的,况且已经有10年财政系统工作阅历,自觉有一种老大哥的责任。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看着大家期待的目光,我知道应该表个态什么的,我站起身,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人群迅速分开一条小道,大家随着我的身影而移动着。我停下脚步,人群一起围拢上来。我一字一顿地说:“在家不动,尽管不发生费用,这无异于等死。出去跑一跑,或许会闯出一些商机。再说啦,都是为了招商,难道开发区真会让咱们吃不上饭?”后来,我才悟出这些话正暗合“走出去与请进来”的招商原理。
不久,市经信委提供一条重要招商信息,有一批欧洲商务代表团近日考察江苏,如果有兴趣可以报名参会,但食宿及交通费自理。我第一个报名,接着有5位同事跟着报名参会。活动的前一天,我们一行大包小包地挤着坐大巴,一路上,大家兴奋地谈天说地,好像此行能带回一个老外来宿迁投资。有人在后排哼起刘德华《爱你一万年》,大家便跟着唱。
这趟出差费用是记入个人账户的,我知道大家心里惦记着成本,待大家安静下来,便提出建议:“待会儿到南京,咱们打的、吃饭、住宿都合伙在一起,费用平均分摊,各自独立结算,咋样?”大家都附和着。周树光毕业自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他说南航招待所价格不贵,凭当年学生证可以打8折,大家一致说好。两辆出租车把我们直接送到南航,黑蒙蒙中,一行人跟在树光后面拐来拐去,借助灯光顺便游览校园夜景,除了高楼大厦,印象最深的是穿行在一片树影中,两边的树枝在上面合在一起形成拱形长廊。树光介绍的是樱花,已经错过赏花期,漏下的灯光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圆圈,忽闪忽闪倒也自成一景。大家一路劳顿,无意欣赏这些可有可无的景致,却急着快些到房间安顿下来。
三人一个房间,环境清清爽爽,大家都说不赖。洗漱过后,大家又聚到一起,有人说激动,有人说紧张。我提议江红建为大家紧急培训英语口语,红建是英语八级,有一定外事工作经验,他爽快地答应这个请求,先是说一些外事常识及禁忌,接着又教几个常见的单词。大家临时抱佛脚,都非常认真跟着练习一些“欢迎”“感谢”等之类的英文口语。
第二天,大家早早起来,一番梳洗打扮后,神情严肃地踏进五星级饭店。我们6人依次在后排坐下,主席台上是外商代表发言,旁边一位穿西装小伙子现场翻译,讲一段译一段,掌声都是响在翻译之后。内容大致是说江苏的投资环境不错,南京的城市很美,他们一行代表团带着合作诚意而来,内容涉及工业、教育、医疗卫生等多个方面,希望此行能洽谈成功一批合作成果。我们几个跟在别人后面使劲鼓掌,直到主持人用双手不停地往下按,我们才意识到掌声的时间有些长,于是赶紧相互提示着停下来。
接着是分组洽谈环节,我在会场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对面坐着一位金发女郎,是一位医疗器械制造商。旁边是会务组安排的翻译,一位东南大学在职女大学生。由于有专业翻译,双方的寒暄交流较为顺利,但都停留在自我介绍的程序化层面,氛围显得单调且冷清。直到我用英文夸对方漂亮,气氛才随即热烈起来。“You are very beautiful!”“Thank you!”卡米尔女士大笑着表示感谢,露出两排洁白牙齿,脸上添上一层红晕。随着话题打开,我们聊到江苏和加州的地理、文化、经济等众多领域,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淌。我想去一趟洗手间,站起身向前微倾着说:“抱歉,我去方便一下。”“方便是什么?”卡米尔好奇地问。我不便解释,翻译员附在她耳旁小声解释着,我则逃离式走开了。待我回来,会场已经出现松动,我知道洽谈活动快要结束了,便调整一下情绪,郑重地发出邀请。我说:“卡米尔小姐,欢迎您在方便的时候到访宿迁。”“方便?!”卡米尔睁大眼睛重复我的词汇,惊奇地转头望向翻译。我知道对方误解了“方便”的多重含义,竟一时急得结结巴巴没了主张。幸好有翻译紧急救场,卡米尔才慢慢舒缓开来,待她彻底明白,又一个劲地“Sorry,Sorry”道歉。这次洽谈会还有比我更出丑的,一位同事递给外商名片后,直接向对方讨要小汽车,这是我后来听说的。原来,同事想讨要对方的名片,由于名片card和小汽车car的英文发音极为相似,同事没有将单词后面“d”字音发出来,对方以为要小汽车,差些闹出更大风波。自那以后,我真正认识到“外事无小事”的道理,更加自觉地学习英语口语。
这次南京之行,除了增加高端商务洽谈的阅历,几乎没有收获到任何有价值信息。平均摊下来,每人差旅费都在600多元,都一一挂在每个人的户头上。只见费用增,不见客商来,大家的招商信心锐减,主动外出招商的人越来越少。
我依然啃着大项目不放,整日做着大项目招商梦。一个周末的晚上,正值新闻联播时间,我惯性打开电视机。耳边飘出王力宏《爱你等于爱自己》的歌曲,娃哈哈产品在电视上伴着节奏激情挥洒着。这个耳熟能详的广告,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因为开发区将食品产业作为主要招商方向之一,娃哈哈作为食品饮料龙头企业,为什么不能尝试一下呢?想到这里,心里竟产生一丝莫名的激动。从此,开启了长达5年的娃哈哈项目招商之路,也为23年的招商生涯拉开大幕。多年的坚守与磨砺,我从招商小白成长为所谓“招商专家”,受邀到国内许多地方分享招商经验与观念。
后来,我常想,在人生最重要的青春时光里,能参与招商引资大潮且干出一点儿成绩,有幸接触大陆平民首富宗庆后先生,除了天时与地利带来的缘分,应该由衷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1996年,省委、省政府作出战略决策,设立地级宿迁市,随之成立国家级宿迁经济技术开发区。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为我施展招商引资才能提供广阔舞台。一个人的成长与一个城市的发展同频共振,参与并见证了宿迁经济社会发展的激情岁月。我不会忘记。一九九六,地级宿迁市成立的岁月,正是我放飞梦想的特殊时光。
我的一九九六,值得永远回忆与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