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我们的大多数学生将来都是“李静”而不是马云!

发布时间:2025-07-12 05:56  浏览量:33

(第三排左五为李静)

其实,我本来想好好写一写李静的人生经历,特别是她的教育故事的,但性格内敛的她不愿意,我只好尊重她。

但我还是愿意简单说说李静,因为这事关我们每一个老师的“学生观”。

之所以曾经想写李静,是因为在我教过的所有学生中,她如自己的名字一样非常普通(我想,在中国至少有几十万个名叫“李静”的人吧),几十年来默默无闻,因此最有代表性。

李静是我35年前在乐山一中教过的高90届一班学生。高三毕业前,她回新疆参加高考,当时,平时各方面一点都不“显眼”的李静,一下成了全班同学依依不舍的同学。

我们为李静举行了一个欢送演唱会,邓吉炯同学在1990年4月16日的班级日记(那是我班值日生轮流写每天的班级日记)中记载道——

今天下午读报课,应大家的要求,我班四大歌星,也是全校四大歌星和新近从成都学成归来的赵伟各显身手,唱出自己最得意的歌,为即将返疆的李静同学做最后一次表演。

首先登台的是我班红歌星任杰,他唱的很小声,很温柔,唱出了他的风采。接着登场的是赵伟,到了成都一趟,他的歌唱得更好了。紧接着,罗晓宇、宋敏、樊艳相继登场……

总之,这场演唱会让大家很满意。我想,即将赴疆赶考的李静也会有这种感受吧!

35年前的交通可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李静回新疆伊犁州昭苏县,得先坐大半天的汽车从乐山到成都,再从成都坐长途硬座火车回新疆,几天几夜啊!

记得那天早晨,我们全班同学送她到车站。我扛着她的行李进了候车室,然后同学们和她道别,我是千叮咛万嘱咐,希望她一路小心,注意安全,到了目的地一定要给我来信。

那以后的几天,我一直牵挂着路上的李静,直到后来收到她平安到达的来信。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篇短文《送李静》,全文如下——

送李静

听说李静要回新疆,而且还是什么“糟书”,我便抽出地图册,用食指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最后,指尖终于把“昭苏”按住时,也按住了苏联的那伦科尔。我再定睛一看,呀!李静要去的地方,离苏联的伊塞克湖也不过一粒米远,看来她以后出国是件容易的事了。但那毕竟是“以后”,而现在她要一去不复返了。于是,平时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李静一下子成了班上的中心人物。大家一致决定在她离开的那一天——一九九O年四月二十二日为她送行。

虽然下了一夜雨,而且离开车时间九点还有半个多小时,可豪华的候车厅已挤满了李静的同学们,李静被大家簇拥着,脸上看不出悲伤,相反堆满了幸福。女同学自然柔情似水地在她耳朵里灌了不少甜言蜜语;男士们当然不屑(或者说不便)做出“儿女共沾巾”的表情,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其神态也够沉重的了。赵伟等几条汉子殷勤是献足了的——早早就把李静的行李扛到了车站。周强风尘仆仆地赶来,代表全班同学赠给李静一本影集。李静打开扉页,几行字便跃入眼帘——

亲爱的李静同学:

请你把全班的合影照贴在这里,那样我们就永远在你身边!

影集里当然未贴全班合影,倒是有了一张我抱着晴雁的彩照:我的表情不危不尬,晴雁的嘴脸还凑合。我有点后悔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细细挑一张“有风度”的照片送李静。但转念一想,这张照片得随李静到新疆,我也就等于与晴雁一起游了一回中苏边境。心中宽慰了不少。

广播里招呼旅客进站了。我郑重其事地与李静握手告别,她的表情也十分从容。祝黎嘉在旁边用傻瓜相机一闪(后来印出的照片上,李静与我握手时果真有几分撤切尔夫人会见外宾的风彩)。

照完相,我丢开“撤切尔夫人”的手,扛起她的背包便朝入口处挤。我后面是全班同学黑压压的人头,检票员傻眼了:“不能进!不能进!”然而,“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岂是她枯藤般的手臂所能阻挡?眨眼工夫,全班同学都站在了李静所乘的公共汽车下面,望着玻璃窗里朦胧的李静。

大家静静地站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挥手,都深情地仰望那扇紧闭的玻璃窗。我挤上车给她放好行李,又反复叮咛她:“别把我给你写的《旅途十万个怎么办?》丢了!”她使劲而有些夸张地点点头。我见她的座位靠窗,但窗子没开,她要看车外的同学们都只好伸长脖子从前排的窗口张望,于是便使劲想推开窗,无奈推不动,只好遗憾地跳下了车。

赵建却不服气地跳了上去,粗暴地又拍又捶,一下子把窗子推开了!四四方方的窗口顿时显出了李静那有些“维吾尔”的脸庞,她带着笑容看着大家。大家也看着她,仿佛在观赏一幅镜框里的外国名画。

但汽车缓缓地开动了!

“再见!”同学们不约而同挥手起来。

“再见!”李静把挥动的手伸出了窗口。在汽车出站的一刹那她的头也伸出了窗口,带着永恒的微笑。

因为是星期天,送走了李静,我带着学生们去郊外玩儿。

两个多小时之后,我与一群郊游的学生在棉竹镇小食店里抢猪血汤喝。觥筹交错之中,大家的话题全是有关李静的——

“昨天的班务日记是李静写的,很感人,她说她用了整整一小时。”周强说。

“唉,昨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陪李静在教室里摆龙门阵摆了一个通宵,真有点疲倦了!”王英浩说。

“李静那句‘人要皮,树要脸’的名言,我已写进了纪念册。”潘芳奕说。

“高一军训射击时,李静一边打枪,一边打哆嗦。”杨雁说。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不住地想:李静现在大概已过了眉山了吧?

(1990年4月22日晚上)

后来,潘芳奕同学写了一首题为《分别》的诗,开篇是这样的——

那天送走李静

分别

是一缕牵挂

被远去的火车

拉得好长好长……

送走李静的第二天是星期一,担任值日生的杨雁同学在班级日记中追记了全班同学送李静的经过——

1990年4月23日 星期一 雨

突然提前做值日,总是不太舒服。上星期四到星期六的三天考试把大家折磨得一个个都体会到行尸走肉的滋味。为了欢送李静,有好几个同学在星期六熬了通宵,想到她还有几个小时就要离我们远去,飞到新疆,心里怎么也不舒服。天亮后八点钟,我们把李静的东西抬下楼,熊星搭着箱子,赵伟等也搭着大包,李怡秋、宁玮等都一起送李静去车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真的,有时候挺恨李静,她常开一些让人受不了的玩笑,说一些让人受不了的话,但我俩从高一到高三,同班同组同寝室,连床的位置都没分开过,以前总没觉得怎样,而今在她上车的一刹那,突然感到了一种失落,那种难舍的依恋,也在这一刹那突然间涌上来。看到她就这样被车子载向远方,我已沉到那种说不出的心情里拔不出来了。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翻出当年这个班的班级日记,读到这些文字无法不感动。

从杨雁的班级日记往前翻几天,就是李静离开这班之前写的最后一篇日记——

1990年4月18日 星期二 阴

不知为什么,激动的心情总不能平静下来。“李静,还有三天,你就要离开我们了,也许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和你见面了。”听同学这样说,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我伤心,我留恋,我难过……更怕的是即将失去六十位同学,再也找不到拿他们发气、开心、打闹的时候了,我只能把每一位同学的笑容藏在心中。此刻我算是真的体会到离别的伤感,可感谢上帝,能在最后的三天中给予我和大家说心里话的时刻。我又不那么惆怅了,我又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候,我想自己给同学们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呢?也许是一张白纸吧?可不管怎样我总感到内疚,平日里对同学总是不礼貌,而且总是爱开些使同学生气的玩笑,可他们总不在意,我这才感到同学之间的感情是这样的真诚,在这里我真诚地向你们道歉,平时所干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误。

在这里离别的时刻,同学们为我唱歌,为我点播歌曲,为我叹息(不能在这里坚持最后的复习)……看到同学们真诚的目光,我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想哭(只能在心中),我想对同学们说声:“谢谢大家……”可笨拙的我只能面对着大家傻笑。我想每一个人都有悲欢离合的时候,只要我们的心是相连的,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们都是好朋友。“聚不是开始,散也不是结束,真正的感情是无声的,真正的爱是默契的。”我们这六十颗心就是这一段话,今后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我们都不应互相忘记,请记住自己同窗两三年的同学。

我相信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以后如果某个同学到新疆来游览观光,请别忘了你的同学李静,她会拿出最好的款待来接待你们,那时也许会做手抓饭、奶茶、奶酪给你们吃,或骑着伊犁马领你们去天山牧场看一下……同学们,我们都是八十年代的热血青年,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祖国的大好河山有一种留恋之情,那就请你们到天山一游,不过请别忘了找一位好的向导——那就是我。

值日生:李静

该班毕业前,我给学生编了一本油印的班级史册《花季》,里面收录了一篇李静写的短文——

文班杂感

李静

离开集体的时间是渐渐迫近,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悲伤、留念、孤独之情,不久,我将是一只离群的孤雁飞回新疆,也许今世再也没有和大家见面的缘份了,每当想到这些,我总要鼓励自已不要往下想,可一个人总要面对现实,不能逃脱事实的,我这才感到“只有失去的东西,才懂得它的珍贵之处。”我想做为九O级一班的每一位同胞都会体会到这份感情吧!

想写进纪念册的话太多了,每一位同学,每一份友情,我都想诉说,可面对各种感人的场面,同学之间纯洁的友情,我又无言诉说自已心中的一切。此时我才恨自己的文学水平太差了。

也许还记得刚组建起来的班集体吧!同学们都互相找彼此认识的人谈心、说话,那时可像一盘散沙,可是通过运动会、“一二九”歌咏比赛、“五四”歌咏比赛等活动,把六十颗心连系在一起,而且是那样的牢固,使我们看到了这个班的生机和凝聚力……拨河比赛中,李老师故意做“汉奸”,怂恿男女同胞“勾心斗角”;“玩笑节”时程桦、王英浩、李老师……一个接一个被“绑架”;三八节,男同学送给我们明信片·······所有这些故事都能引起一段美好的回忆。这使我们寻找回了自己的童心,找到了自已的未来与希望,我想大家一辈子也不会忘的吧?

还有我们的老师朋友,总是想方设法为我们解除心中之苦。从他们那双双希望的眼神中,我们发现了自已的价值。他们关心我们,爱护我们,鼓励我们……听说我要返疆高考,胡老师——我们的妈妈,抽出自已宝贵的时间为我补课;李老师一次又一次把我从深深的大海中“救”出来;王老师——我从你身上学会了乐观,从你身上我发现了“我”的力量......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乐山一中的未来,太感谢你们了,你们是我们所有老师中最伟大的。你们为了我们的前途,做出了无私的奉献。

我留念高中生活,我更珍惜同学之间纯真的感情,我留念课堂上热烈的气氛,老师那高低起伏的声音,同学和老师那爽朗的笑声……若失去了这一些。也许我的生活也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友谊,不,我不愿这样。我相信大家彼此不会淡忘的。

现在大家快分手了,但我盼望着久后重逢的那么一天。也许每位同学都会给自已的好朋友带来一份喜悦,带来一份惊喜。望大家在重逢的时候不要忘了,在遥远的天山脚下有一只孤雁在思念着你们……

最后祝大家七月份高考顺利,将来生活幸福!

1990年4月10日

一晃25年不见。2015年,这个班举行毕业25年聚会,李静专程从新疆赶回来。

(前排左三为李静)

由于种种原因,当年这个班的高考并不理想(点击《我的高考”滑铁卢“》),我一直感到对不住包括李静在内的一些学生,尤其是那些来自农村的学生。但多年之后,这个班的学生的人生都让我欣慰。前来参加聚会的校长吴忠中说:”你们毕业25年了,这25年证明了你们李老师的教育是成功的。我们的教育所要培养的正是你们这样的人!“

我想,吴校长说的”这样的人“正包括了李静。

李静现在是一名中学数学教师了,成了我的同行。

从那以后又是十年过去了,时间到了2025年6月29日这次我应邀来伊宁讲课,李静得知后来看我。刚一见到李静,师生拥抱,特别激动。

李静还记得我当年教她的许多细节,比如,她说每天都泡在班上,还说爱带他们去玩,每天中午都到班上去为他们读小说,她还记得我为他们读《青春之歌》。

甚至她还记得回新疆时,我专门为她写的《旅途十万个怎么办》。其实,所谓“十万个”显然是夸张。但我的确给她写了许多“怎么办”,具体内容记不得了,大概无非就是“饿了怎么办?”“车票掉了怎么办?”“遇到陌生人找你搭讪怎么办?”之类的问题。现在想起来,写这些好像没多大用处,可当时我真的担心孤独的小姑娘李静一个人坐汽车又转火车,而且还是硬座,几天几夜啊!确实让我牵挂。

35年过去了,现在的李静当然不是小姑娘了,但性格依然柔柔的,说话轻言细语,连笑容都很节制,真的是“微笑”。

我问她:“你遇到过很让你操心的‘差生’没有?”她说:“当然遇到过。”我说:“你这么温柔的,怎么办呢?”她说:“好好讲道理嘛!”

我笑了,想象着李静温柔地给学生“好好讲道理”的情景。

可从李静的教学成绩很好(为了避免某些情况,我这里不具体说她出色的教学成绩)这一点上,我相信,她的“好好讲道理”是管用。

李静本来还有一年就退休,但为了把现在正教的这个班教毕业,她将延后八个月退休。

我感慨万千!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当年漂亮、温柔、可爱、文静、腼腆的小姑娘李静就要退休了。

那天在伊犁州党校,我为伊犁的老师们做讲座,题目是《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那个让自己吃惊的“我”》,主要是以我的成长故事,谈教师的解放与超越。

记得讲座中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今天是专门为一个人讲的,因为这个人见证了我的成长。”

“这个人”指的就是李静,因为当时李静也坐在后面听。

讲到教李静这个班时,我打出了当年我和同学们为她送行的照片。她不住地擦泪,显然也回到了那个温暖的班集体,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我指着打出的照片对老师们说:“当年这个小姑娘仍扎根在伊犁,她今天也来了。”

当腼腆的李静在大家惊讶的眼神中站起来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说:“李静当时在班上成绩中等——注意,这是顶尖级中学里的中等,她初中毕业时以优异成绩考上重点中学的,所以她的成绩并不差。当然,因为性格的原因,她当时很普通,从来都不惹人注目。后来李静的人生道路也很平常,无非就是当老师教学生,一届学生一届学生地带,再过一年多她就退休了。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们老师所教的学生中,大多数都是李静,而不是马云!那些出类拔萃的栋梁之材毕竟是极少数,绝大多数是李静这样的普通劳动者。而培养像李静这样善良、勤劳、敬业的普通劳动者,更是我们教育的使命,是我们教师的光荣!”

的确,我教过的学生中,也有科学家、艺术家、企业家、飞行员、学者、教授、歌手……但绝大多数都是李静这样的普通人。教育的眼光不要只盯着赫赫有名的杰出人才,也应关注默默无闻的普通公民,这才是完整的“学生观”。

当然,平凡的李静可不平庸。我向她索要和学生在一起的照片时,她发了一个和年轻教师在一起的工作照,说:“这是我的徒弟。”教育的爱和智慧,以及教学技能,就这样一代又一代默默地传递下去。

李静硬要请我吃饭,我说谁请我吃饭不重要,重要是你来陪我吃我就很开心了。离开伊宁时,她来送我,还在表示遗憾:“这次李老师来,我都没请你吃饭!”我说:“下次来伊宁,我一定请你请我吃饭!”

就像当年送她去新疆一样,这次她送我离开伊宁,彼此也依依不舍。她希望我以后再来伊宁,我说:“放心,伊宁不少学校的书记校长都邀请我再来,我肯定还会来伊宁的。我会再来看你的。”

告别了李静,我一直想着她那天对我说的话:“那时候我好羡慕班上那些调皮的学生啊,因为李老师经常找他们谈心。当时我想,如果李老师也这么经常找我谈心就好了。”其实,我肯定找过李静谈心的,只是不多,她那么乖,没什么让我操心的,因此就被我忽略了。现在想起来我有些自责,感觉当年对她的关心不够。

但后来在微信中,李静说:“您对教过的每一位学生都有着这样的关心和关爱!”当我向她表示当年对她关心不够时,她却说:“没有,我当了老师后,真能体会到,雨露均沾,我们是没有这么大的精力啊!”

我再次感到学生的胸襟总是比老师开阔,他们总能宽容老师的某些缺点或失误。

教育是遗憾的艺术,但愿年轻的同行能够从李静给我说的“羡慕”中得到一点启示,对那些并不引人注目的中等生,也应该多多关心啊!

2025年7月7日

于重庆至成都的动车上

(校对:DeepSeek)

—来源:镇西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