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兰回忆我的前半生4:柳芭和她的家族们突然消失了

发布时间:2025-07-17 19:25  浏览量: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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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肺浸润大致算好了,但医生说我身体衰弱,建议我练练能增强呼吸器官的健身活动。

父亲早就知道我讨厌运动,便让我去学习他和朋友们所喜欢的“谣曲”(日本“能乐”的一种词曲)。

但我对谣曲和“仕舞”(“能乐”中不化妆、不带伴奏的简单舞蹈)说什么也不感兴趣。

在我无可奈何的时期里,给予援助的则是柳芭。

她说:“如果你讨厌谣曲,可以去学古典歌曲。我们认识一位有名的歌剧歌手,母亲和她很熟,可以代为介绍一下。真的,淑子我看你学习古典歌曲准能行,不仅可以锻炼呼吸器官,同时还可以学习俄语和英语嘛。"

父亲也勉勉强强地同意了。

于是,我就跟着柳芭去访问了波多雷索夫夫人,希望她能收我为弟子。

据柳芭介绍,她是意大利人,是米兰音乐学院教授的女儿,后来和俄国贵族波多雷索夫结婚,是帝俄歌剧院的著名歌剧歌手,十分活跃,也是世界上有名的舞台女高音歌唱家。

在女高音的唱法中,据说还有抒情女高音和花腔女高音等等。

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象小鸟鸣叫似的花腔女高音,将来会成为我可随时上演的拿手节目。

波多雷索夫夫人,是位体格健壮、表情严肃的四十上下岁的女性,又有很高的威信,就更令人生畏。

见面后她立即带我到了二楼放有大型钢琴的演练室,接受了发音的测验。

夫人一边缓慢地保持着间隔弹着钢琴,一边朗朗地唱着:1·3·5·i·5·3·1。

然后说:“你唱唱看!”。

夫人那惊人的发声,使我胆怯得忸忸怩怩。

夫人又唱了一次同样的旋律之后,便催促我唱,我几乎缩成一团, 简直发不出声来,用尽气力,也只是象个蚊子叫。

“那么,你再试一试下面的和弦吧!”

夫人的话,是俄语和英语的混杂语,大概意思还能听得懂,但由于她那生硬的声调和语气,令人听来总觉得有些吓人。

我又试了一次,但自己也觉得那声音象在痉挛颤抖。

“行啦!”

夫人就象发烦似地打断了我的歌唱,只带着柳芭进到里屋去了。

经过了十分钟后出来时,夫人和柳芭用俄语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对我则用英语说,“那好,从下周起,每星期六下午二时来吧!”

当我知道我那难以入耳的发声勉强合格了的时候,总算松了一口气。

从第二周我便开始去上课,接受严格的训练,为的是打下坚实的女高音基础。

但实际上,那天的测验我并没有合格。

十几年后我才知道,夫人在试音后,只把柳芭叫到里屋拒绝说:“那个女孩子没有指望,不能教。”

可能是说我毕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但柳芭却不肯罢休。

当时我看到她们从里屋走出来用俄语说些什么,实际上那是柳芭拼命地在恳求。

那时,夫人被柳芭对我的那种友情所感动,勉勉强强地同意收下了我。

由此可见,如果没有柳芭的真诚帮助和恳求夫人,我也不会被奉天放送局(现辽宁广播电台)选拔为歌手,也不会诞生女星李香兰。

因为夫人是当代一流的歌剧歌手,对我的训练也是极其严格的。

头一天,就以“姿势不好”受到斥责,接着又以命令似的口气说:“收下颚、挺胸、深呼吸……对,这次用心口窝深深地吸气!”

在开始上课之前,一定要做发声练习的准备活动——首先,把脊背紧紧地贴在室内的墙壁上,采取原地不动的姿势。

然后在头上放置五六本书,在不破坏立正的姿势之下,按照指示进行发声。

如果掉下一本书,就得重来。

接着,仰面躺在地板上,在横隔膜上,照样放置五六本书,这次是用腹部而不是胸部练习呼吸和发声。

这种姿势,如果掉下了书,也得重来。

就是这样,我领会了腹式发声术。

所用的教科书,最初是德国的《合唱练习曲集》,学完了这部曲集后,立即进入了各国具有代表性的歌曲练习。

最初练习的歌是:意大利民谣《红色的萨腊范》和《格林卡》,歌词当然都是俄语。

还有德国歌曲,贝多芬的《我爱你》和奥地利舒伯特的《小夜曲》……

经过三个月左右,就连自己也觉得有所长进。

夫人的笑容也多起来,我心里很高兴。

每星期六下午二时去上课,一直都是柳芭陪着我。

她不只说俄语,还会说英语和德语,在最初阶段,她在夫人和我之间起了翻译的作用。

后来,没有柳芭做翻译,我和夫人也渐渐能够交谈了。

在学习外语上,尽管因人而有所不同,我认为,通过歌词来学习外语的方法,是一种轻松易学且长进较快的学习方法。

夫人的丈夫是帝俄时期的逃亡贵族,经由哈尔滨来到奉天,在木曾町经营着一个西式的公寓,夫人则从事古典歌曲的家庭教师来共同维持生活,他们有个八岁的男孩。

每星期六的下午练习完毕后,我总是和她们的家族一起在放有俄式茶炊的客厅里,享受一番茶点。

我们常常在夫人弹着钢琴和其丈夫的三角琴伴奏下,大家一起唱俄国民歌。

我在休学的半年期间,几乎没有外出,但每周一次的上课却从来没有缺过,所以夫人也很热心地教我。

从而收到相当好的效果。

身体慢慢健壮起来,我的歌唱能力也有了相当的功底。

有一天,夫人对我说:“想请你给担任一次独唱会的助演。”

波多雷索夫夫人,每年秋季都要照例在大和旅馆举行独唱会,这也是奉天秋天音乐季节的一个最受欢迎的节目。

让我担当助演,这使我既兴奋又有些不安。

满铁直接经营的大和旅馆(现辽宁宾馆),位于车站前北东走向的浪速通和富士见町交叉处的大广场(现红旗广场),是奉天最大的饭店和社交场所。

在叫作餐厅的大厅里,正面有高起一段的舞台,经常在这里举行音乐会和舞会。

在宽敞的桃花心木地板上,排列着古香古色的椅子,四周的家具和陈设品也都是有来历的古董。

镶在墙上的大镜子,边框是用贝壳工艺品镶嵌的,镜中映照着豪华的枝形吊灯的光亮。

观客不只是日本人,还有中国人、俄国人等奉天各界名士。

夫人对我说:“你是日本人,最好还是穿日本的和服。”

但我却一件也没有。

在抚顺时代,在祝贺“七五三” 时,也曾穿过长袖和服和俊子、美都里等人照过相,但到了十三岁的我,有的只是女学校的制服和中国服,并没有用于礼装的和服。

和母亲商量的结果,直到出演的头一天,才不知从哪里给我弄来一套。

是一件紫地带白鹤花样的很漂亮的和服,在镜子中我看到自已穿着盛装的姿态,简直看得都有些出神了。

独唱会完毕后,我问了一下和服的来历,据母亲说:因为奉天还没有日本熟人,也没有出租衣服的店铺,左思右想的结果,还是跑进一个老字号的当铺,租了一件典当品。

我穿着租来的礼服,最先演唱的一首是《荒城之月》。

这首歌也是夫人为我选定的,说“第一首还是唱日本歌为好”。

日本歌曲《荒城之夜》,是一首足以勾起我怀念还未曾见过的祖国的歌曲。

从这次演出以后,这首歌就成了我每次演唱中与国歌同等重要的歌曲。

后来,不论在战场上慰问士兵,还是在海外的公演中,我都要服装整齐、态度严肃地唱这首日本歌曲,而且已成了习惯。

接着,我又唱了舒伯特的《小夜曲》、贝多芬的《我爱你》和格里格的《视唱练习曲》。

这些歌曲都是经夫人多次教唱和反复练习过的曲子。

尽管我是初登舞台,却出乎意料地镇静。

说是镇静,可也有点怯场,当时甚至把夫人的长披巾的一头踩在了脚下。

夫人除唱了俄国民谣外,还从她拿手的全部歌剧节目中,选唱了《卡门》、《蝴蝶夫人》和《托斯卡》等。

这位意大利歌剧院的首席女演员,身穿黑色女礼服,肩上披着一条黑色花边绦带,手里拿着一朵红色蔷薇花。

那绦带是一条非常长的披巾,带的两端一直耷拉到脚下。

当夫人在掌声中想要往舞台的前面再进一步时,当时我也站在舞台边上,就在这时我无意识地踩上了那个绦带的一头。

那条法国生产的纤细的绦带端头,在我的脚下停住了。

夫人在这一瞬间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但她马上又象没发生什么事似的,以女主人公卡门的姿态,左手举着那蔷薇花,嫣然一笑摆好姿态开始唱起来。

2

我在这次独唱会上的初次演出,却成了奉天广播电台发现我的直接机缘。

因为波多雷索夫夫人的歌迷之一——奉天广播电台的计划科长也在听众之中。

在第二周星期六下午,刚在演练室练完了舒伯特作曲之后,来了一位日本绅士,自称是“奉天广播电台的东敬三”,对我说:

“前几天你在独唱会上的演唱很好,刚才唱的舒伯特歌曲也很好。”

我弄得很紧张,觉得穿着水兵式制服的身子也象僵硬起来,只是默默地低头盯着鞋尖。

“到广播电台唱唱怎么样?"

我吃惊地抬头看了一下夫人的脸,她那总是严肃的表情却少有地露出了微笑。

东科长接着又说:“我的来意是……"

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参加他们新计划的节目的演出。

奉天广播电台是在1932年随“满洲国”的诞生而成立的,曾请森繁久弥等名播音员来充实电台的工作班子,为了扩大广大中国听众,据说计划组织一项国民歌谣节目来播放《满洲新歌曲》, 现在正在寻找可与电台签订合同的专职歌手。

《满洲新歌曲》这一新节目,是日本为了倡导“日满亲善”、“五族协和”而推行的宣教文化活动的一环,拟挖掘自古以来流传于中国的民谣和流行歌曲加以谱曲或募集新曲,指定为满洲国的国民歌谣,在电台上反复播放。

专职歌手的条件是:必须是中国少女、会读乐谱、能说标准的北京话,为了能和电台的日本职员配合,要懂日语等等。

但能符合这些条件的中国人歌手,一直没能找到。

正在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时,恰巧在大和旅馆的独唱会上听到了我的歌唱。

据说是在与夫人交谈中,才知道我会说中国的北京话。

于是,才有了这次“到广播电台唱唱怎么样”的动议。

夫人不断地怂恿,柳芭也大加赞成,但我当场没有作答,只答应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以后再定。

父亲很早以来就想在我打下了语学基础之后,让我去做政治家的翻译或秘书,我也茫然地有所梦想。

父亲虽对歌手之道面有难色,但母亲却有条件地表示了赞成。

并且说:“淑子喜欢唱歌,把广播节目接受下来也无妨,也是为国家效劳嘛”。

意思是说:不是登台演出,只是播放歌曲,即便去北京留学,也可以录音。

就这样,由一位叫榊原的作曲家,匆匆地就中国的民谣和流行歌进行谱曲,并从中选出了十几首符合国民歌谣的《满洲新歌曲》让我练习。

在中国,有许多类似《昭君怨》等适合胡琴之音的哀婉歌,我最喜欢的《渔光曲》,也是其中的一首。

它是电影《渔光曲》(蔡楚生导演、王人美主演)中的主题歌, 不论电影还是歌都风靡了一代。

那歌词有这么几句:

……轻撒网,紧拉绳,朝雾里等鱼踪。鱼儿难捕租税重,捕鱼人儿世世穷……

这首歌批判了社会的腐败和贫困,唱出了人们的一种怨恨、鞭鞑,但在当时的我来说,即不懂歌词的含意,又不深刻理解其与时代背景的关系,我只是喜欢它那哀怨婉转的旋律,反复进行了练习。

在要开始播放《满洲新歌曲》之际,究竟用什么中国艺名为好,却成了问题。

为此,东科长跑到我家来商量。

在大人们左思右想的时候,我无意之中说了一句:“隔壁李将军曾给我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李香兰。”

父亲以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我,便把李将军如何认我为干女儿并给起了李香兰的名字的原委,向东科长说了一遍。

东科长听后说道:

“好吧,就用李香兰这个名字吧。在播音的时候,不谈经历,只说由李香兰演唱,再把歌名、作词者、作曲者和编曲者的名字报告出来。”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我的艺名定成了李香兰。

这个艺名后来竟大大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这不论是父亲还是东先生,当然就连我自己也都是无法料到的。

《满洲新歌曲》反复进行了播放。

第二年,我遵从父亲的教育方针,到了北京去留学,但每当学校放假回家探亲时,总要到奉天广播电台灌录新曲,所以这个节目继续了很久。

而且每次回奉天,我都要到波多雷索夫夫人那里去上课,回到北京后,则又通过她给介绍的一位也是俄国人歌手——彼得罗夫夫人那里去接受指导。

总之,对唱歌的练习未敢稍有懈怠。

一九三一年,爆发了由日本策划的满洲事变。

第二年的一九三二年,日本又制造了一个满洲国。

一九三三年作为满洲国的国策推出了《满洲新歌曲》,而歌唱这些歌曲的歌手,则是初登舞台的李香兰,这个李香兰的真面目, 则是我这个日本人山口淑子。

尽管我还是个不晓世事的少女,但我同满洲国一样,也是由日本人一手制做出来的中国人。

每当我想起此事,就痛心疾首。

3

北京留学已经正式决定了。

我将作为潘毓桂的干女儿,转学到北京的一流教会学校——翊教女中,而且已获得了接收。

我将一边在学校里努力掌握汉语和一般素养,一边在家里充任潘毓桂的见习秘书工作。

当去北京的日期已作出决定的某一天,我去访问了位于浪速通的那个飘散着甘美面包香味的柳芭的家。

我向柳芭也不知说了多少次辞别的话,但总觉得言犹未尽,依依不舍。

可是,第二次我去辞行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佩特罗夫面包铺门前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有些紧张气氛,后面房子的门前,也有来回走动的日本宪兵,把军刀和靴子弄得“咯咯”作响。

大门和窗户都被用板子钉上,我从被打破的玻璃窗往里一望,屋里被糟踏得乱七八槽。

我问了一下群集在铺子前面的人,但没问出个究竟。

有的说,全家人都被宪兵带走了;有的则说,当宪兵闯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金蝉脱壳了。

总之,柳芭和她的家族们已突然消失了……

我呆立在那里,一边哭着,一边“柳芭什卡,柳芭什卡”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宪兵用可疑的眼光望着我,然后就象赶狗似地把我赶走了。

4

这次写书,在查核当时情况当中,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从日本银行副总裁三重野康先生那里,借到了柳芭所上过的奉天千代田小学校的同窗会名簿。

三重野康先生和作家安部公房先生都是一九三六年该校同班的毕业生。

在翻阅过程中,发现在高一年级的一九三五年毕业生“消息不明者栏”中有柳芭的名字。

与柳芭同年级的现存者栏中,有卫藤沈吉(亚细亚大学学长)、平山雄(预防癌学研究所长)、福田纯(东宝电影导演)等杰出的人物。

因此,我想不论向哪一位问一下,也许会有人知道柳芭的现况。

于是,我首先给该年级同窗会干事中的伊狩京发了一封信。

下面就是她回信的概要:

“接到您的来信,我就用电话询问了有关旧友,大家都说:关于柳芭的情况,她的最要好朋友山口淑子知道得最详细。看来要来回地兜圈子了。不过,我还是想把大家的片断回忆介绍给您作参考——

小学时代的柳芭,是个和蔼可亲的孩子,尽管是外国人,但和同学们都能合得来,不论和任何人都能融洽地玩耍。

她的年龄好象比我们大两三岁。

日语说得很流利,稍瘦、高个儿、皮肤白皙、有点雀斑,这一点不只是我个人,在其他人的记忆中也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当时我们的发型,一律是刘海式的短发,唯独柳芭留着长而漂亮的栗色头发并编成了三绺的发辫。

千代田小学校,其前身叫作满洲教育专门学校(现在的教育大学)附属小学校,带有教育实验场的性质。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年都要重新编班,尽管是日本小学,似乎也接纳了俄国人和土耳其人的子女。

习字的课程,是从四年级开始用汉字代替平假名(日文字母的草写体)的,老师曾给柳芭起了一个汉字名字, 叫‘龙马物苏波’,她很高兴,说这是个好名字。

有人还想起了柳芭爱唱的一首歌:

蒙古路呀真遥远,弯弯曲曲在云端;春回大地草萌芽,冰凉寒月亦开颜;赶着羊儿往前走,羊儿步子可真慢!

关于歌曲方面,恐怕您记得更清楚吧!

我也曾给去过柳芭家的人打过电话,可都不在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记得您常到她家去玩。

大家还说曾看到她的父母出席了毕业典礼,可见她是千代田小学校的毕业生是没有错的。

不过,在某一天,她全家突然从奉天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同期生们也很想知道她的消息,所以在同期生会上,大家常常谈到山口女士可能会知道。

大家也知道山口女士经柳芭的介绍,曾跟一位俄国歌手学过歌曲,因而大家都认为您和她比谁都亲近。

我们也请求您,如果您知道了她的消息,也请您通知我们。

另外,我手头上还有一张在小学三年级所照的全班合影,随信寄去,如能起到点什么作用,那我就非常荣幸了。”

我从照片中找到了那个怀恋不已的柳芭的脸,在面向照片的右端中间那行里,站着一个身体特高的外国少女,果然只有她一个人梳着编成三绺的辫子。

在她那清秀的额头和脸颊上露着微笑,还有那白洁晶莹的皮肤。

我边看边想,就象看到了她那招人喜欢的雀斑。

这天夜里,我是抱着柳芭的照片入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