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建 | 从军记（2）雁北记忆之一

从军记（2）

———雁北记忆之一

作者 李秀建

1976年的3月，关于雁北早春的记忆，都留在了大同市山阴县城北边那座正在建的军营里了。在这座黄土高坡上的军营里，一群北京新兵蛋子完成了从学生到战士的蜕变。

新兵连时写的所有书信，信封上的邮戳：山阴县邮政。

——题记

1975年金秋，笔者在八达岭长城留影。

1976年的入伍通知书

铁道部南口工厂革委会赠送的塑料皮日记本扉页上的赠言。

南口工厂、南口铁中领导和学生家长代表与应征入伍的同学合影。

1976年，是新中国历史上最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一年，也是一个时代徐徐落下帷幕的一年。3月初，我正式入列人民解放军装甲兵队伍。

这一年及以后的岁月，不管官方史书如何记载与评价，我是一天一天地走到今天的。

摘选几篇当年的日记，在那些粗浅的文字里，有一个新兵的心路历程和成长记录。

1976年3月1日，星期一，晴

今天，我正式穿上国防绿军装了。

从懂事起就喜爱的绿军装，今天如愿以偿地穿上了。我爱你——国防绿，独树一帜的中国65式军装。

国防绿，与祖国的山川同色。穿上这身军装，祖国和人民就把江山交给了你！

1976年3月4日，星期四，晴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早到的春色将坦克21团的营区装扮一新。两年前就开始做的当兵梦，今天突然变成现实，既有点措手不及，又皆在预料之中。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我人生中的一个春天，从今天开始了。刚刚穿上第一身新军装，心情难以言表。对军营的眷恋，由习惯变成一种情怀。虽然要去的地方也是一座军营，但南口这座军营必定是度过了自己童年与少年的地方，今天一旦与之告别，真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今天是部队的星期天（坦克21团是战备值班团，休星期四），一大早，左邻右舍的叔叔阿姨就为我来送行。拉着这些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的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眼睛已经湿润了。我一直信奉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还是忍住了。

离开坦克21团的大院，来到昌平县武装部招待所。今天，全县应征入伍的新兵统一集中，尔后奔赴各自的部队。突然和这么多陌生的同龄人生活在一起，并未感到生疏和不适，反而有一种友爱之情涌上心头。

18年在父母身边生活的日子结束了，告别了父母和弟妹，也告别了我自己的18岁。

春天真的到了。

1976年3月5日，星期五，晴

今天天气出奇的好，也出奇的热。

吃过早饭，到昌平县城街上转了转，在新华书店草草读完了《峥嵘岁月》第一部《前夕》，收获不小。书中的许多情节都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

回到招待所，洗了个澡，把身上的污垢留在昌平吧。

下午，新兵连指导员讲了明天启程的注意事项和要求。

晚上，父亲和母亲来了。叮嘱我到了部队，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听班长的话，和同志们搞好团结，不要骄傲自大。别忘了常给家里写信。

我都一一答应了。今天过得真快。

1976年3月6日，星期六，阴

这是70年代第6个春天的一个早晨。

天气有点阴，像是不忍让我们离开昌平，离开自己的家。

北京永定门车站。来了许许多多欢送应征入伍青年出发的家人、好友。父送子，母送儿，兄送弟…

小学生鼓乐队不停地吹奏嘹亮的乐曲。那是鼓舞我们奔赴部队的号声，也让我们坚定决心：七百万北京人民，你们放心吧！

10点40分，我们乘坐的军列徐徐开出永定门车站。火车越来越快，离北京也越来越远。

天气渐渐有些好转，由阴转晴。

军列在丰沙线上飞驶，车上的新兵们个个青春似火，激情四射。好像不是远离家乡，而是走进父母的怀抱。

军列驶出丰台站，铁路两旁的景色开始有了变化。北方特有的刚硬、粗犷、坚强的景象进入眼帘。时间不长，军列开始钻山洞。好奇的我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着钻过的山洞：1个、2个、3个…10个、20个、30个、50个…有的是山相连，洞套洞，出了这个洞又进那个洞，总计钻了60多个山洞。

出了最后一个山洞，铁路两旁的田野开阔了，远处仅有些半高不低的土山包。我们从车窗外黄土的颜色可以判定，河北快过去了，山西临近了。

车到张家口，全体人员下车休息。

这时大约下午3点左右，张家口车站在阳光照耀下，风沙弥漫，黄尘滚滚。张家口真是个大风口。

该做晚饭的时辰，军列到了柴沟堡。天气也好了许多，渐渐平静下来，风也小了。但是气温开始下降。

当夜色渐浓，冷空气吹进车窗，大同车站到了。我们按照命令整理好个人的行李背包，准备下车了。

在大同兵站吃过晚饭，我们又坐上大同至太原的火车，向坦克27团所在地出发。一上了火车，我们就感受到了异乡风情。车上的旅客说得一口山西话。上午还在北京，晚上就到了山西雁北。

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火车，就到了坦克27团所在地的山阴县城岱岳车站。

已经是3月7日的凌晨两点多钟，我们才钻进被窝，进入甜蜜的梦乡。

1976年3月7日，星期天，晴

今天休息，早晨8点起床，可是一些同志激动的不到7点就起来了。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了。军旅生活的第一步，就落在山阴县城的这座军营里。

这里正值风季。不大不小的风吹在脸上，顿时就火辣辣的。风大，干燥，水硬，就是这里的“土特产”。

我发现这里的老百姓很有地域特点。男人比较粗野，女人打扮得很怪。穿的裤子，裤腿高高挽起来，里面的绒裤再挽起来，露出最里面的秋裤。腿上穿几条裤子，就分成几层露着。

我不知道山阴县的女人为什么要这样穿衣打扮。问了新兵班班长才知道，山阴县是著名的煤都。男孩子一到十八九岁就去煤矿下井挖煤，苦干几年，攒下八百一千的钱，就回家娶媳妇。而女孩子一过了十五六岁，就什么也不做了。不上学，也不参加劳动。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为了提高身价，好嫁个好人家。这是长期受封建买卖婚姻的影响的结果。

晚上，新兵连指战员来到宿舍，和我们聊了会天。

1976年3月9日，星期二，晴、风

山阴县的农村，老百姓基本都是住窑洞，很少看见几间砖瓦房。营房山坡下面有一个村庄，远看，一片片的高土坎上，露出几个土烟囱。走近一看，土坎下面是一排排整齐的窑洞，是顺着土坎挖进去的。

山阴县的土真多啊，石头很少见。不管到哪都有土的身影。山沟沟是土沟，土沟两边是高高的土峰，像刀削的一样直上直下。老百姓家的院墙也是用土拍出来的，房子也是土坯房。土在这里是最多最实用的建材。

北方农村的黄昏，是很优美的。袅袅炊烟在晚霞映射下，慢慢变成了长长的剪影。

1976年3月15日，星期一，晴

今天上午听指导员讲课，内容是《毛主席的建军思想》。下午分班讨论。我的发言提纲是：

1，当兵不仅仅是一种光荣，更要肩负起保家卫国的光荣重任。

2，决心书好写，一个小时就可以写出洋洋洒洒几百字，但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言行一致的人，写决心书会掂量掂量每一个字的重量。越是夸夸其谈的人，字就越多越轻巧。越是脚踏实地的人，字就越少越有力量。一字值千金。

3，我们今天来参军，不是投机。不是为了捞到个人获取名誉、地位、权力的资本。名誉与地位不是衡量一个人灵魂美丑、聪明与否的尺子。永远不是！

4，我参军入伍的目的，往大了说是代表北京市七百万人民，代表昌平县几十万人民。往小了说，是代表南口工厂四千多名职工，南口铁中两千多名师生，为中国革命事业尽一个青年人的义务。我要上对得起党和人民，下对得起坦克21团的叔叔阿姨的嘱托。

5，青春是美丽的。美丽的青春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一笔一笔的描绘和书写。

学习讨论之后，指导员让我把发言整理成稿，贴在连部的墙报上。

1976年3月16日，星期二，阴

出营区走上三里多路，拐两个弯，穿过大同—太原铁路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车站：岱岳车站，就到了山阴县城的大街上。

大街是十字形，西高东低。从十字中央开始分成四条街。百货商场，新华书店，饭店，理发馆，照相馆，小卖铺，食品店应有尽有。商店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土特产和日用品等，见到就可以买到。

山阴县城的民居房子比北京的显得低矮，墙是用土坯垒的，外面用黄泥厚厚地抹了一层。窗户是古色古香的大方框小格子式样的，用画着鲜艳的牡丹花的窗花纸糊着。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窗台上摆放着的各种花草，鲜嫩翠绿。

还有的房子盖成窑洞形，屋顶是弧形的，门窗和窑洞样式一样。据说住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

正准备往回走，一辆三匹牲口拉的马车在车老板指挥下，听话地走过来。车老板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没戴帽子，短发直冲冲地向上竖立着。青色的棉衣棉裤上沾着长途跋涉留下的尘土。脸色黑里透红，面部略显粗糙，眼睛里透着经过风雨的锋芒。

系着红缨的长鞭在他手里自由自在地挥舞着。他轻轻一扬胳膊，“啪”的甩了一个漂亮的响鞭，三匹牲口哒哒地撒开四蹄，拉着马车从我们身边一闪而过。

那一声响鞭，唤醒了山阴的春天，唤醒了雁北的春天。

1976年3月18日，星期四，风

俗话说得好：雪后寒。

今天早上出操，就感觉出奇的冷。北京这时候已经春暖花开了，雁北还是雪花飘飘，寒气逼人。

上午，又刮起了风。风虽然不算大，可是真冷。不一会，耳朵冰冷，满脸通红，手指冻的打不了弯。风裹着黄沙土铺天盖地刮过来，鼻孔和耳朵里，手指一抠全是尘土。

连长亲自带队训练。

我被选进标兵队，训练要求更严。同志们没有一个人叫苦。我也同样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地认真做好每一个动作。训练结束，手指甩得控血控肿了，双腿像绑了沙袋一样发沉。

我们标兵队的口号是：再苦再累，拼了！

1976年3月31日，星期三，风

横卧在军营西北方向的太行山支脉，是一条条的土丘陵。不太高，也不险峻，漫坡，馒头状的土山包。由于高原缺水，山上很少看见树，只有山脚下有贴地皮长的山草、荆棘。

俗话说靠山吃山。别看这里的山秃、荒、矮、旱，可却有源源不断的煤海。优质的无烟煤，大块大块地从地下几十米深处挖出来，又一车一车地运往四面八方。

乘坐解放牌大卡车在山里跑上一个多钟头，转上几圈，就可以充分领略雁北山区的雄姿俊影。山峰如勇士，忠诚地守护着地下丰富的乌金。

玉井煤矿在山里的山里，就像万山丛中涌出的一口山泉，常年不断地喷涌出比水还金贵的乌金——优质无烟煤。

到煤矿拉煤，一件快乐的公差。

1976年4月3日，星期六，晴

今天利用课余时间，给团里在建的办公楼砸碎石子。

工地上，同志们以班为单位围坐成一个圈，每人一把小铁锤，叮叮当当地砸起来。手掌大小的石块，被一下一下地砸成小碎石。

一边劳动，一边想起了鲁迅曾说过的一句话：高楼大厦和一木一石。

做高楼大厦很难，做好一木一石又谈何容易？有了众多优秀的砖石，才能建造出优质的高楼大厦。我应该高兴并自豪地去做好一木一石。

晚上，看电影《激战无名川》。影片早已经看过，但今天在雁北高原，穿着一身军装再看，别有感触，心随境转。

和爬冰卧雪的志愿军战士相比，我们每天能吃上大米饭、二米饭、馒头，炒土豆片，炒辣白菜，而且不限量，已经很幸福了。

1976年的3月，我的人生掀开了新的一页。告别了北京，告别了父母弟妹，告别了古战场南口。从坦克6师21团的部队大院，走进了坦克7师27团的部队大院（还没有完全建成的部队大院）。从一名中学生变成了人民装甲兵部队的一名战士。

这一年3月，我19岁了。

2025年7月7日

于京东草房书屋

【精彩留言】

看今朝：从父辈的军营走到自己的军营，从小男孩蜕变成真正的军人[赞][赞][赞]点赞兄弟的佳作[玫瑰][玫瑰][玫瑰]有心人！好文采

雪：1976年春，自昌平启程至山阴落脚，60余山洞如岁月关卡，跨越间完成从懵懂少年到军人的蜕变。 风沙中铸就坚韧筋骨，异乡里领悟担当真谛，此乃人生至珍馈赠。期待后续[赞][赞][赞]

桥之缘：珍贵的手迹，幸福的回忆，军中岁月永难忘记！为军旅作者点赞！[玫瑰][玫瑰][玫瑰][赞][赞][赞][心][心][心]

九班长：真不错[赞][赞][赞]能留下这么多照片、资料和日记，好好保存[玫瑰][玫瑰][玫瑰]

玉龙：非常荣幸我到你出身地参军报国，而你在我出身地精忠报国。

金天：山阴县城北边的军营很神秘呢

惠东恒大石材：想知道潇卜在军营的成长历程

张淑芳：黄土高坡上的军营好有画面感

谁懂黑白格子旳悲伤丶：新兵蛋子的故事总是充满活力

久久居艳：雁北的军营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美丽人生：很期待潇卜在军中的经历呢

玉龙：[玫瑰][玫瑰][玫瑰][玫瑰][玫瑰][玫瑰][玫瑰][玫瑰][玫瑰]

作者简介：李秀建，笔名潇卜。坦克六师大院子弟，1957年3月出生，1976年3月入伍，在原坦克六师24团服役。1981年复员到地方后，坐过机关，上过大学，下过海。业余爱好写作，有诗歌，散文，新闻通讯等在军地报刊发表。退休后，喜欢骑行，书法，读书写作，现定居在北京朝阳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