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我这辈子遇见的人(4)

发布时间:2025-07-22 15:45  浏览量:29

郑可 | 1930年代留法期间

郑 可

郑可先生在巴黎十五年,他诚恳而勤奋。跟年轻的马思聪、冼星海、李金发是一个时期。他从家里卖了猪、卖了房子才买得起船票来到巴黎的,回国以后的日子仍然朴素诚恳得像一个西藏人,连话都说不好,一说就激动。见到讨厌的人他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衣着饮食都很随和将就,就是艺术的认真和狂热几乎像求爱一样。

郑可与学生 | 《中国报道》世界语版封面.1978年11期

他懂建筑学,给清华建筑系讲过“巴黎圣母院拱顶相互应力关系”,给北京荣宝斋设计过雕刻木刻板空白底子的机器,教人铸铜翻砂,设计纪念碑,研究陶瓷化学。他还是一个高明的弗卢(银笛)爱好者。

就是没有再做雕塑。十五年在巴黎的学习,一身的绝技,化为泡影。

八十多岁的年纪,住院之前一天,还搭巴士从西城到东郊去为学生上课。住院期间,半夜小解为了体恤值班护士,偷偷拔了氧气管上了厕所,回来咽了气 … …

廖冰兄 | 小丁绘.1983年

廖 冰 兄

冰兄漫画的构思从来没有枯竭,每一天都有新鲜而犀利的譬喻。

… …基本上我是在他家吃饭。我当时没有收人,不可能在经济上作贡献,怎么可以吃那么些日子呢?他和嫂夫人从来没有表示过厌烦的意思——谁都有经验,主人只要有哪怕百万分之一的厌烦暗示,客人都会感觉出来。

绀弩老人曾经说过,廖冰兄是个大诗人。冰兄的竹枝词、粤讴,几乎是随口成章,句句见好,充满了机智和生活的欢快。一幅漫画,怎么容得下冰兄的全部修养呢?

黄裳 | 小丁绘.1983年

黄 裳

那时我在上海闵行县立中学教书,汪曾祺在上海城里头致远中学教书,每到星期六我便搭公共汽车进城到致远中学找曾祺,再一起到中兴轮船公司找黄裳。看样子他是个高级职员,很有点派头,一见柜台外站着的我们两人,关了抽屉,招呼也不用打地昂然而出,和我们就走了。曾祺几次背后和我讲,上海滩要混到这份功力,绝不是你我三年两年练得出来。我看也是。

星期六整个下午直到晚上九、十点钟,星期天的一整天,那一年多时间,黄裳的日子就是这样让我们两个糟蹋掉了。还有那活生生的钱!

前些日子我到上海,问容仪:“你听过爸爸开怀大笑吗?”一个儒雅文静的书生的朗笑。容仪说:“是吗?他有过大笑吗?”有的,一种山东响马似的大笑。在我回忆中,黄裳的朗声大笑,是我友谊的珍藏。很可能,两位女儿呱呱坠地之后,那年月,黄裳没有空了。


从历史角度看,哭的时间往往比笑的时间充裕。

黄裳到底有多少本事?记得五十多年前他开过美军吉普车,我已经羡慕得呼为尊神了,没想到他还是坦克教统!

陆志痒 | 黄永玉绘.1962年

陆志痒像 | 黄永玉.1948年

在陆志庠身上,好像画什么并不是重要的东西了。

一张照片,一张画报的剪贴,他临摹着。在一张十六开的白报纸上用毛笔慢慢地三天五天地画下去,在那些细微的形体和调子上他体会到了什么呢?有多少好画的东西呢?完成之后,你会发现这张小小纸头上多么隆重的经营和布局,就仿佛老手的手指在钢琴上轻轻抚摸和沉重锤击所发出的乐章一样,它引人入胜,引人进入一个聪明的境界,教人懂得什么叫做艺术的精微之道。

记得陆志痒那时候画了将近两寸多厚的白报纸的作品,有裸女,有台湾高山族人民生活,有风景。全是毛笔画。听说在“十年灾害”中给烧毁了。谁知道那是多么沉重的代价呢?

相当长日子,我和梅溪才发现,他成天上香港九龙找朋友,是因为白吃我们的饭食过意不去。轮着吃大家的,朋友负担较轻。这是他的自重和自爱、体恤穷朋友的做法,其实不必要。两个人吃的饭匀作三个人吃是一点不见痕迹的。我们以后要小心了。我们一定哪一回对他显露过穷气了,这是我们的不好,伤害了他都不知道。

️ 解放后,我一直对朋友鼓吹三样事:汪曾祺的文章、陆志痒的画、凤凰的风景,人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