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长三角,一个蓬头垢面闯入书刊发行业的乞丐如何蜕变成小开

发布时间:2025-07-26 19:25  浏览量:38

▓ 陆幸生

南京军人俱乐部是我童年深深向往的地方,仿佛冥冥中命运的安排,我和这里深深结缘,有幸风雨相伴到如今。在我成长的经历中,从懵懂无知的童年到初谙人事的少年,从涉足政事的青年到历经悲欢的中年,其犹如贯穿我一生的足迹,许多在我身边发生的重大事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痕,乃至回首往事时久久萦怀,挥之不去。

50年前,在我3岁的时候,我们举家随父亲的调动来到南京。父亲是前两年随中国共产党的接收大军进入昔日的国民党政府首都的。他来自于苏中一个县级法院,调任刚刚组建不久的省高级人民法院,办公地点就是原国民党的最高法院,坐落在中山北路上。与法院相邻的就是南京军人俱乐部,那里曾经是国府的立法院、司法部。在我的印象中作为军事单位的俱乐部从来就是对社会公众开放的。

我们家就住在马路对面的凤颐邨,传说凤颐邨原来是国府教育部长朱家骅的公馆。这个昔日党国要员的官邸当时居住着一批来自苏南、苏北的中共江苏省的省级机关干部,因为中山北路南面十字路口那个被称为外交大楼的咖啡色六层办公楼就是省人民委员会大厦。后来在凤颐邨和省人委进进出出的这些人,又随着工作调动或者政治际遇的起落星散到了各地。家长们整天忙忙碌碌不着家,孩子们都送进了凤颐邨隔壁的省委幼儿园,那里也是一 座民国官邸,传说中的江西省主席熊希龄的公馆。

尽管我们家离幼儿园只有咫尺之遥,但也只有星期六爸爸妈妈才能把我接回家。在急切地盼望回家的等待中,其实内心是希望星期六或星期天的晚上去军人俱乐部的露天电影院看一场电影。那时候去俱乐部看电影不啻是一次十分难得的文化大餐的奢侈享受。这样的享受一直延续到小学毕业,几乎所有的中外电影都被宣布为“封资修大毒草”而告结束。

在军人俱乐部照像馆照的全家福

那时的军人俱乐部除了重檐歇顶中西合璧式建筑外,沿东西两侧 林荫覆盖的水泥路向里走,走到长长的玻璃橱窗尽头,西边有溜冰场、 游泳池,东侧还设有一小巧精致的礼堂。主建筑内还建有理发室、照相馆。每到国庆节、建军节、劳动节,俱乐部彩旗飘扬,霓虹灯闪烁,乐曲声中男女青年在露天翩翩起舞,跳起欢快的交谊舞,一派太平盛世、 歌舞升平的景象。

夏天的傍晚,爸爸妈妈挽着我们兄弟姐妹的手,一家人踏着夜色,高高兴兴地去军人俱乐部看电影,一场电影5分钱,去得早,总能抢到好位子。我们在水泥凳子上垫上报纸,静静地等候电影的 开场。在我印象中我看过的国产电影有《鲁班》《画中人》《桃花 扇》《宋景诗》《羊城暗哨》《小铃铛》《秘密图纸》等,至于看过的外国影片,能够记得也只有前苏联的《运虎记》《复活》和 波兰的《风筝》了。至于这个美好的童年世界外所发生的其他运动,那 是多少年以后才弄明白的事情。我眼中能看到是住在凤颐邨的一些叔叔阿姨全家被打发去了 农村,儿时的玩伴、幼儿园的同学从此消失了踪影,直到运动结束以后, 再次相遇,彼此都成了二十大几的大小伙子、大姑娘了,就有了某种形同陌路的感觉。

1966年,我上初一,在昏天黑地中于1968年初中毕业,我们在狂热和喧嚣中结束了自己的所谓初中学业。1969年初去了建设兵团,1970年底因为会点美术,特招去了部队,才与军人俱乐部又有了某种联系。

入伍不到两个月,我被抽调到南京军区工程兵美术组,参与美术创作。巧的是美术组所在的大礼堂也是一幢颇有名气的民国建筑,当年的国民党中央党部所在地,现在的江苏省军区大院。我的第一幅可称为作品的工笔年画《放映之前》就是在军人俱乐部展览馆展出的。那年我18岁,和美术组的画友经常出入军人俱乐部在展览馆旁边的那幢灰色楼房,我们认识了南京军区美术组那些和蔼可亲的前辈艺术家陈其、赵光涛、胡今叶、姚于惠等人。

从我和他们接触的感觉,以陈其为组长的这批军旅艺术家不仅有着高深精湛的艺术素养,而且在道德情操上也异常优秀。绝无时下某些书画家那种牺牲人格、急功近利地奔走钻营于权势,无视艺品、艺格地追逐金钱地位,几近丧心病狂的样子。在他们身上更多体现的是为艺术钻研献身的精神,是为提携后进甘为人梯的无私奉献的高尚品格。凡南京军区走出的军旅画家几乎没有一个没有接受过他们在人品、艺品上的言传身教。唯有那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艺术家气质,似乎不谙尘世仕途经济的书卷气,才更加使人们在这个物欲横流、纸醉金迷的世界感到弥足珍贵,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南京艺术学院教授陈大羽画的《公鸡迎春图》被指责为黑画,正在遭到点名批判。陈教授却被陈其组长请到军人俱乐部为我们演示花鸟画技法,陈教授当然不会画工农兵高大形象,那天他画的是紫藤豆荚小鸟,显然是属于当时被目为资产阶级闲情逸致的玩意,但却受到军旅画家们的极大欢迎。他的画稿在演示结束后,被瓜分一空,被有幸获得者悄悄珍藏。要知道那时赵光涛老师一幅题为《军营晨曲》的油画,因为在骑马号兵的右下角画上了一束盛开的杜鹃,刚刚被指责为 “玩弄色彩”。于是我亲眼看到赵光涛在俱乐部展览馆忍痛用油彩抹去 了那束使整个画面流光溢彩的美丽杜鹃。陈其组长请陈教授来讲花鸟课 显然是担着风险的。

军区美术组组长、抗战老战士陈其和后任组长著名画家陈坚。

回忆在部队服役的5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南京军区的工程兵部搞创作,足迹遍布华东地区的山水之间,以“体验生活”的名义过着艺术家自由自在的优游浪漫生活,真是有点不知秦汉、无论魏晋的意味。 在我离开部队前所创作的最后一幅美术作品问世后,才感觉到浓浓的政治斗争的火药味。那幅被称为《万山红遍》的年画,反映的是驻守深山,落实伟大领袖“深挖洞,广积粮”指示的工程兵战士学习继续革命理论的题材。画面展示部队电影组战士分发理论图书到 部队理论组的情形。

当然马列、毛泽东的书中竟夹杂着张春桥、姚文元的两本书。此画在上海创作时即被“四人帮”把持的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看中,列入1976年出版计划,被印制在《年画缩样》上。但是在军人俱乐部展览馆预展时,有军区首长提出,画中张姚的书与马、列、毛的 书并列不太妥当。我的指导老师、著名的工笔画家赵文元在征得了我的同意后,就在展览现场作了修改,张姚的书通通改成了毛泽东的书。当时谁也没有认为其中会隐藏着什么政治阴谋。

陈其、赵光涛、魏楚予、陈坚创作的《淮海大战》

然而,此事在今后的岁月中却在南京军区引发了一场政治大地震。四人帮在上海的代理人马天水将此事作为南京军区主要负责人反对“四人帮”的罪证,报告了在上海小病大养的王洪文,王批示要认真追查,严肃处理。上海警备区司令员周纯麟遭到批斗,警备区政治部文化干事因此而转业。美术组组长陈其同志遭受巨大政治压力,却保护了我。复员之前,我受命去了陈其同志在军区大院的家,陈其老师的神态仍是那么和蔼可亲,但是可以感觉他的心情十分压抑,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那幅画因故未能公开出版,但却被送北京参加全军美展。他还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其实改画事件在军区上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心知肚名,只是我们双方都未明说罢了。不久我复员回到南京。那年我23岁,开始了我长达30年出版系统的工作生涯。此画的公开出版是在粉碎了“四人帮”之后,被收入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南京军区战士画选》。

1990年我受命组建江苏省社会文化管理委员会办公室(省“扫黄打 非”领导小组办公室)。历史的机缘又使我与南京军区军人俱乐部联系 在一起。童年时期令人向往的溜冰场、露天电影院、小礼堂和纪念毛泽东“五七”指示修建的展览馆都已不复存在,巍然屹立的是五星家用电器城和新修建的长三角书刊批发市场。原来的军民休闲娱乐场所早已充 斥着浓浓的商业气息。就是作为文物单位保留的民国立法院主楼两侧的 辅助建筑也被改造成歌舞厅和连片的繁华商铺。

军区工程兵美术组部分战友

军区工程兵美术组部分战友

军区工程兵美术组部分战友

我的作品《万山红遍》曾遭四人帮追查

当年的军人俱乐部已然随着市场经济的勃兴走进了商业化的时代。而在这个市民购物天堂中唯一能够称为文化产业的就是闻名全国的长三角民营书刊批发市场。她伴随着祖国改革开放的步伐昂然走过了风风雨雨的15年历程。我有幸目睹了她的创建、整顿、规范、发展、繁荣的全过程,可谓啸傲四方八面风雨,历经沧桑坎坷路程,终于迎来了春风化 雨的季节。

草创时期的军人俱乐部书刊交易市场,是在原来旧书刊交易市场的基础上由工商部门组建起来的,是市场经济发展的产物。她刚刚诞生就遭到方方面面的诟病。一溜平房,一片水泥地上搭建的玻璃钢大棚,以简陋的条件支撑起南京市民营书业的一方蓝天,俨然是不能和占尽天时地利的国营书业相媲美。再加上其经营初期的不规范性,一度成为非法出版物和侵权盗版书刊的源头。人们比喻她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闯入书刊发行业的乞丐,其轻蔑和不屑之状溢于言表。具有行政主管和企业经营双重身份的人们当然不可能给予她一个合法名分。她只能依石隙微土而生,抗烈日严寒而存。市场经济的大潮挟裹着徐徐前行。

早些年,几乎每年的两会期间,都会有提案对长三角市场民营书业的存在提出质疑。民营与国营书业不能处于同一起跑线上平等竞争, 使得长三角书刊市场在成功运营了10年后,仍然不具书刊批发的资质,一直有着某种“妾身未分明”的尴尬。其身后徘徊着市场垄断的阴影,像幽灵那样长期挥之不去。

然而,长江东流去,青山遮不住,时代潮流 浩浩荡荡,不可阻挡,长三角民营书业在风雨中茁壮成长。现在长三角民营书业和国营书业已呈“明月半落三山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状态, 在图书发行中二分天下有其一。价值规律对经营者来说是公平的,就如市场经济的负面效应也会向所谓“主渠道”渗透一样,这是某种利益驱 动造成的社会现象,并不因为“主渠道”的堂皇,就可进入一个天生无污染的保险箱。

市场价值规律这只看不见的手,在慷慨施予、创造公平竞争机会的同时,也会用其效益主导的原则毫无例外地引诱不同经营主体进入“重利轻义”的怪圈,关键在于政府部门的依法监管,经营者的 守法经营。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讲,任何一种经营主体都应当毫无例外地接受政府部门的监管,同时参与同一起跑线上的平等竞争,这才能体现 法治环境下的公平公正。但是,过去政企不分的管理体制,使得某些具 有超经济背景的垄断行业,在行政主管部门眼皮下,成为管理事实上的盲区。在笔者亲历查处的多起非法出版案件中,所揭出的触目惊心的事 实都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上述看法。

案件查处过程中的酸甜苦辣成就了我的文学梦,我的长篇处女作《银色诱惑》就是在军人俱乐部长三角书刊市场首发的,以后相继推出的《银豹花园》《银狐之劫》《扫黄打非风云录》也是在这里首发。由是我更加体会到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悲欢,可以说,军人俱乐部长三角书刊市场是伴随我文学创作之路向前延伸的良师益友。

不久,长三角书刊市场获得国家新闻出版出署批准的图书批发资质。经历了漫漫的十年路程,可谓筚路蓝缕,艰辛倍尝。此刻的长三角图书批发市场早已旧貌变新颜,原来的玻璃钢大棚已为巍峨壮观的图书大厦所 取代,形成集图书批发、零售、物流、仓储、运输一条龙服务的现代化 图书城大格局。

笔者作为见证长三角书刊市场创建、规范、发展、繁荣的亲历者, 当年对于书刊发行业未来走向的预言有幸而变成现实,深感欣慰。记得 1992年笔者参加江苏省发行业理论研讨会时发表的《论二渠道》。文章甫一发表,即被某些同志批评为“观点错误”。笔者闻之,很不以为然,只是淡淡地说,错不错,咱们5年后瞧。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南京军人俱乐部长三角书刊市场成立15年来的风雨历程,证明了我的所言不虚,这就足够了。

写于201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