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发布时间:2025-07-26 22:47  浏览量:33

**《风雪夜归人》**

腊月里的星期六,天黑得特别早。刚过下午四点,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就沉沉地压了下来,紧接着,鹅毛大雪便无声无息地、铺天盖地地洒落。我家那栋坐落在林海深处的小木屋,很快就被呼啸的风雪声包围。

屋里炉火烧得正旺,锅里的土豆炖豆角咕嘟作响。妈妈坐在炕沿边,手里纳着鞋底,眼睛却总忍不住瞟向挂钟,又瞟向窗外。爸爸——林场卫生所那位话很少的医生——坐在桌边,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医学书,但半天也没翻一页。他的眉头微微锁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我和弟弟胖子挤在窗边,鼻子贴着冰冷的玻璃,看外面迅速变成一个白茫茫的世界。

“小敏咋还没影儿?”妈妈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雪……下邪乎了。”小敏是我妹妹,在二十多里地外的林场子弟学校住校,只有周末才翻山越岭地回来。

“路不好走,雪太大。”爸爸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他给病人听诊时的语调,但敲击桌面的手指频率快了一点。

挂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爬向五点,天彻底黑透了,只有雪地反射着一点惨白的光。窗外的风像野兽一样嚎叫,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窗户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屋里暖融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担忧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成,这不行!”妈妈猛地站起来,鞋底掉在地上,“这么大的雪,能把人埋了!小敏一个姑娘家,万一迷在雪窝子里……”她不敢再说下去,眼圈已经红了。

胖子不安地扭动身子:“姐不会有事吧?”

爸爸合上了那本根本没看进去的书,站起身,走到窗边,凝望着外面狂暴的白色世界,背影显得格外沉默而凝重。“再等等。”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六点、七点……窗外除了风声雪声,死寂一片。妹妹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在那条被风雪彻底掩埋的山路上。

“等不了了!”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一把抓起炕上的厚棉袄,“他爸,你腰不好在家等着,万一……万一小敏从别的路绕回来了呢?老大,胖子,走!咱去迎迎你妹!”

就在这时,隔壁的小林子“哐当”一声推门闯了进来,帽子上、肩膀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叔,婶儿!雪太大了,我听着你们这边动静不对,小敏姐还没回来?”小林子比胖子大两岁,是我们家邻居,也是从小一起在林子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伙伴。

“正要去找!”妈妈急急地说。

“我跟你们去!”小林子二话不说,抓起门后的棍子,“多个人多份力!”

爸爸找出家里最亮的马灯,仔细检查了灯油,又塞给我们一人一根结实的木棍当拐杖。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按了按小林子的胳膊,最后深深看了胖子一眼,只说了三个字:“千万小心。”那眼神里,是医生特有的冷静下,掩藏不住的巨大忧虑。

推开屋门,风雪像冰冷的巨浪般劈头盖脸打来,瞬间灌满了口鼻。雪已经积到膝盖深,每一步都像踩进厚厚的棉花里,又沉又软,拔出来都费劲。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妈妈把马灯塞到我手里,昏黄的灯光在狂舞的雪片中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小敏——!”妈妈用尽力气呼喊,声音瞬间就被风撕碎、吞没。

我们三个半大小子——我、胖子和小林子,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无边的雪夜。妈妈执意要跟出来,被爸爸死死拉住了。二十多里山路,这天气,她根本走不了。

真正的跋涉开始了。雪深得超乎想象,很快就没过了大腿根。每向前挪动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狂风卷着雪沫子,打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脚下的路早已消失,只能凭着记忆和对山势的熟悉,摸索着前进。我们不得不把带来的木棍深深杵进雪里,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爬行”。

“哥……我……我走不动了……”胖子喘着粗气,小脸冻得发紫,带着哭腔。他才十二岁。

“不能停!停下就冻僵了!”我用力拽着他的胳膊,自己的腿肚子也在打颤,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想想姐!她可能正等着我们!”

小林子在前头开路,用棍子不断试探着深浅:“跟紧我!胖子,加把劲!就快到了!”他的鼓励在风里显得那么微弱。

两边黑黢黢的山林在狂风中发出骇人的呜咽,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如同某种怪物的低吼,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爬上心头。但想到妹妹可能正孤独无助地困在某个雪坑里,这点恐惧就被更大的焦急压了下去。

时间失去了意义。马灯的光晕只能照亮眼前翻飞的雪片和身后三个歪歪斜斜、深陷雪窝的脚印,旋即又被新的风雪覆盖。汗水浸透了棉袄内里,寒风一吹,又瞬间结成冰碴子,里外夹击,透骨的冷。腿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脚都重若千钧。寂静中只有我们粗重的喘息、木棍杵进深雪的“噗噗”声,以及山林永不停歇的咆哮。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就在我感觉体力即将耗尽,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小林子突然大喊:“看!有光!”

我猛地抬头,透过迷蒙的风雪,远处山坳里,几点微弱却稳定的灯火,如同黑暗大海中的灯塔——是学校的灯光!

希望像一股暖流注入冰冷的身体。我们不知哪来的力气,互相搀扶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着那灯光的方向挣扎而去。

当学校的围墙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时,挂钟的指针已经悄悄滑过了午夜十二点。我们三个像雪人一样,踉踉跄跄地扑到学校宿舍的门前,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拼命拍门。

“谁呀?”里面传来值班老师警惕又困倦的声音。

“老师!我们是……是小敏的哥哥……我们来找她!”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门开了,温暖的灯光和热气涌出来。值班老师惊讶地看着三个浑身是雪、眉毛胡子都结着冰霜的“雪人”。

“小敏?她不是在宿舍吗?下午看雪太大,走了一段觉得不行,就折返回来了呀!一直在宿舍呢!”

老师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得我们晕头转向,随即又被巨大的狂喜淹没。老师赶紧把我们让进屋。果然,在靠里的一张床上,妹妹小敏正裹着被子,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对门外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她安全地在这里,从未踏上那致命的风雪归途。

那一瞬间,所有的疲惫、寒冷和恐惧都化作了虚脱般的庆幸。我们瘫坐在宿舍门厅冰冷的水泥地上,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小敏没事!这个念头像暖流一样冲刷着冻僵的身体。

在值班室喝了点老师给的热水,烤了烤冻僵的手脚,稍微缓过一口气。看着妹妹安稳的睡颜,我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但想到家里望眼欲穿、心急如焚的爸妈,特别是沉默寡言却同样揪心的爸爸,我们不敢久留。

谢过值班老师,我们又一头扎进了风雪之中。回去的路,因为心里的石头落地而少了那份揪心的焦虑,但身体的疲惫却达到了顶点。雪依然在下,风依然在吼,每一步依然无比艰难。我们互相拉扯着,沉默地跋涉在齐膝深的雪里,依靠着木棍和彼此身体的支撑,一点点向着家的方向挪动。支撑我们的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回去,告诉爸妈,小敏平安!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时,我们看到了自家小木屋窗口透出的、比任何星光都温暖的橘黄色灯光。那灯光,仿佛也带着期盼的灼热。精疲力竭地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柴火和食物香气的暖流瞬间包裹了我们。

“回来了!回来了!”妈妈带着哭腔扑过来,一把抱住我们三个冰凉的“雪人”,眼泪滚烫地落在我们结冰的棉袄领子上。她急切的目光在我们身后搜寻,“小敏呢?小敏呢?”

爸爸站在妈妈身后,一步上前,目光如炬地扫过我们三人,没有看到小敏的身影,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和担忧,仿佛在迅速判断我们是否遭遇了不测。

“妈!爸!”我喘着粗气,赶紧大声说,生怕晚一秒,“小敏没事!她在学校呢!雪太大,她走了一半就回学校了,安全得很!”

胖子也累得直不起腰,哑着嗓子补充:“对!姐在宿舍……睡得可香了……”

小林子上气不接下气地点头:“是…是…婶儿,叔,小敏姐好好的,在学校!”

听到这句话,妈妈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整个人几乎要软倒,被爸爸一把扶住。爸爸那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默默地走向炉子,拿起水壶,给我们倒热水。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炉火烧得正旺,锅里热着滚烫的苞米面糊糊。我们脱掉冻得像铁板一样的棉衣棉裤,瘫坐在滚热的炕头上,浑身像被拆散了架。窗外,风雪依然肆虐,但天,终究是亮了。

胖子累得眼皮打架,嘴里还含糊地嘟囔:“姐……没事就好……”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小林子也靠着炕柜,沉沉睡去。

妈妈抹着眼泪,开始数落:“这个死丫头……吓死个人了……回来非得好好说她……”

爸爸端着热水走过来,递给我一碗,又默默地把另外两碗放在胖子和林子的旁边。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疲惫,有欣慰,最终化作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如释重负的微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依旧没说什么,但那手掌的温度,比炉火还暖。

风雪依旧拍打着窗户,但小木屋里,炉火噼啪,暖意融融。最重要的消息已经带回:妹妹安好,家人平安。这漫长的风雪夜,终于可以安心地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