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人生无外乎“存在”、“分寸”二事

所以，话说回来，我们经常念叨的“君子不立危墙”的“危墙”究竟是谁造成的？——是一个人还没能成为足够知命的“知命者”所造成的；是不悟天命、天道的基本规律故而不认得那是违拗于基本规律的危墙、陷阱、桎梏所造成的……是：天下危墙，其实危险的都不是墙，而是你太过孤立地看这面墙，从而忘记了它也在天道之中，且你也在天道之中……

孟子他老人家有一句极生动亦极出名的话，值此经济震荡、意外频发的多事之秋、变革之秋，更是常常被人所提起。是哪一句呢？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大众所熟悉的版本；而《孟子》的原文是：“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猛一看，看——嗯，的确差不多……

然而：一，我们都知道《孟子》之书不同于《论语》之书，它的上下文更长、更丰富；即“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一句的“是故”二字也知道，它必不是一句孤立的《论语》式的公理性表达，而是《孟子》式的某一推理、推论过程的一部分。所以，这句话完全版本的原文是什么？继而：二，倘把它真的看全了，那，它：还仍然就只是“聪明人不要陷自己于险境”这点事儿吗？——以及：三，它对眼下扑面而来乃或于填平了你我满面皱纹的泥沙，还有用吗？隔着两千多年，又看上去近乎于废话，就看看就行了吧？……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

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岩墙即‘危墙’义，据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谓：犯罪而死者，死于非命者），非正命也。

（《尽心上》）

则：一者，您应该也看出来了，孟子这一段最出名的那句“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其实不是整段话最重要、最具“技术含量”的一句。——是哪一句呢？是它的第一句、开头的八个字“莫非命也，顺受其正”。——结构上，此乃孟夫子这一番推论过程的前提、出发点所在；而内容上、含义上，乃正就是“不立危墙”的根本道理所在，即为什么“聪明人不要陷自己于险境”的根本缘由所在。

然而，“莫非命也，顺受其正”这八个字诚然是不好解说。譬诸“命”作何解，“命运”吗——似也只能把“莫非命也”翻译为“都是命啊，我们跑到哪儿也休想摆脱命运”这种疑似封建迷信、疑似片儿汤话的所在……所以——所以孟夫子以这八个字，到底说了个啥事儿呢？

姑妄言之，是：二者，“命”这个东西，其“天命”也已矣。即“命”也好，“天”也好，“天道”也好，亦或者说是万事万物的规律云云，它无处不在，无往而不胜，且自有其一定的运动方向，自有其一定的“势”存在（结合《公孙丑上》等篇章）。是所谓“莫非命也”。

此间，一个人何以自处呢？要“顺受其正”，要和它做自然而然的“相遇运动”（亦即是孟子所谓“修身以俟之”，《尽心上》），而不是做急赤白咧的“追击运动”乃或是浑浑噩噩的“相背运动”。而不是自己什么也不想，眼一闭就瞎干；而不是自私自利、自我感动式地做了很多“逆天”的事儿，而妄图凭这些就能绕过“天道好轮回”……——是的，是“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八个字，大约讲的是个体的人与群体的“人们”或更其宏大的“天”应该摆成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什么样的关系呢？综上所述，并推而思之：1、是个体主动向群体、向万事万物去学习的关系，主动去亲近的关系。孟学源于孔学，孔子亦道它是“无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第十八》），这是人作为“社会动物”社会化的必要过程，是生命最最基本的情势。是所谓我们要和天命——和天道——形成一种“相遇运动”。此外：2、孟学发展了孔学，道：但那也不是简单平板的个体彻底没入群体便了事了，便万事大吉了，要“顺受其正”——要更主动、更艰辛、矢志不渝地去遇见其中“正”的东西、“正”的情势之所在。所为何事？盖生命终究是自己的，为最终立住自己的命（孟学所谓“立命”）——立住一段独属于我，又不负于人、普惠于人的生命旅程……

简而言之，盖人与世界，人与天，宜乎哉保持着这样的一种关系，谓：“天人合一”而又不匍匐于“天”之一切，不匍匐于“天”之偶然性、嬗变性的一面的关系。——是不是非常眼熟，乃至亲切？

是的，此亦合乎于我们今人更熟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原理之一，曰：“主观能动性”和“客观规律性”的对立统一（毛主席）。——是“天命”者，“天”固不可改，大势固不可改，但“命”可改，且生命一向是我们自己的。向何处去改它呢？向个人的存在不违拗于万事万物的基本规律之处去改，向个人的修身不违拗于全社会的大原则之处去改……——这是一个不死不休的过程，是所以有孟子接下来的“尽道而死”之论，即“我们大可以在与天道的相遇运动中，可以在学习如何利用天道以安身立命的过程中，安放自己的这一生——过好自己的这一生。”

有基于此，则：三者，人生在世，无非“存在”与“分寸”二事。前者道我们必须与天道相遇，后者道我们可以自主决定具体的相遇方式、耦合深度，以及利用它去做些啥事儿、做个什么程度——什么深度——的人。质而言之，是做个“小人底子的君子”啊，还是做个“君子底子的小人”，还是做个真正的表里俱澄澈的“达人君子”，还是……

所谓“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铺垫了这么多，终于终于说到你了，则至少是以下的三层：1、不论做个“小人底子的君子”还是“君子底子的小人”还是做个别的什么人，其底子之下的底子，要珍重生命，要珍重这个无价的可以走一走、看一看、体验一番——或咸或苦或浓烈或冲淡，总之是体验一番这个世界——的机会。惟此天、人周行并偶然性丛生，异路皆繁花——花向一处生、向处处生——的无比丰富的世界，承载着全部意义的所指，全部的起点与尽头……

2、对于有志于“知命”的人，对于志在“君子”者，总之是对于怀抱更高追求或身在当国者位置、占据着君子职责的人，更要懂得珍重生命。盖君子还多了一份“达则兼善天下”（《尽心上》）的责任（孔子言之“风行草偃”等等）。盖你的任何一丁点儿“不知命”就不知要葬送掉多少命，多少全社会向善的珍贵机遇。——是的，根本上，必须不厌其烦地强调人，存人即存一切，失人则失一切。

3、这就更彰显出了君子的“舍生而取义者也”不是随便去死、动辄轻生（《告子上》），而是为了存更多的人，为了个人与天道最深沉、最透辟的耦合，为了无比坚实地立住自己的命，立住生命的意义。还是那话，其底子还在于珍重生命，即“达人君子”的起点或尽头皆在于生命，在于帮助更多的人不要虚掷这一生……

至此，我们大可以直接摆上这样的一句话，曰：孔孟之学，中华学术，其“天人之学”云尔，其旨在于尽量揭示并正道应用人与世界、人与天的复杂关系、和谐关系、和谐且竞争的关系。——而非后世“工具化”了的“天人感应”之类，非“皮相”了的“政治化妆”之学诸般……

这一番推论过程的最后，孟子他老人家的总结是：“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夫子最终带我们着落在了哪里呢？

1、惟顺应天道的活法，与天道做自然的相遇运动的活法才是最最正确无疑的活法（“正命也”），是不枉“这无价的看一看世界的机会”——不枉人这一生——的活法（“尽道而死者”）。

此如“达人君子”式活法、“学习型活法”，即作为个体的人，要积极修身，以俟认识天道，用好天道，以俟历史正势的“哲人式活法”、“哲人式建设者”活法（前述“修身以俟之”）……——但，太难了啊，学无余力怎么办？那也可以是“不立乎岩墙之下”的活法，是避免自己横死于非命，避免自己犯罪（“桎梏死者，非正命也”）的存乎些“小人因子”的活法。——这里的小人不是道德意义上的“小人”，是虽不知如何“尽道而死”，但起码不去情绪用事、不去邪心用事、不去虚掷这一生的人。

所以：2、“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相对“莫非命也，顺受其正”，也可以不是“推论”与“前提”的逻辑关系，也可以被视作是孟子为我们后人直接提供了A、A+两种具体的活法。——A曰低层级的、朴素的但并不“低级”并不“愚昧”的小人味活法，A+曰高层级的、繁难的但可以得大欢愉、“乐莫大焉”（《尽心上》）的君子味活法。——按哪一种去活呢？其实都可以，大方向上不违正道就都可以；无非是条件允许者、学有余力者，更应该去搏一搏君子的大欢愉境界。

至此，小结道：一，孟子总体上说了个什么事儿呢？说的是，世界就这么个世界，人就这么个人，人的社会化必要且不易，但幸好“人”之道与“天”之道与“人们”之道并不抵牾——庶几可以试着去遇见并把握住它。然而：二，道之广矣，广且杂矣，不妨从存身做起。惟存身在前方能尽心养性在后，修身在后，成事在后。是所以有“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之教。以及：三，其中同时包含了A和A+两种人的活法，前者是不虚掷生命，而后者是充实生命——充实到：推一己而足以润万物。充实到：我这一路上，我活这一生，慰藉了多少人，欢愉了多少人……

但，这都太理论化太玄虚了吧，对我们眼下的生活又有什么用呢？

台岛未归，外敌环伺，而我们内部又经济震荡、安全事故频发；倘具体到个人，是房子贵而房价又“往来翕忽”的，是孩子考学不易而考上了也未必找得到像样子的工作，是社会上处处不公而自己除了哀叹一番又别无他法……——皆新情况矣，上述孟子的老话还管用吗？看看就完了吧？

个人的答案，不仅管用，且至少是有一点大用、两点小用。

大用何在？在于孟子他老人家明确指给我们看，看吧：是真的有“天道”这件事，是真的有那种我们尝试着相遇之、把握之，便最最起码可以让国家像个国家，让我们自己像个人的客观规律。是的，这个世界虽然杂乱，但非无章。——那，这样的天道、这样的规律究竟是什么呢？你在上面写了那么一大堆，却一个字儿也没说究竟什么是天道啊……

实则说了很多很多了，譬诸：天道就是“存人”——存乎你我于鲜活的主观能动性之中，尊严感、获得感、行动力之中。放在今天的情景，则：我们完全可以拿这一条判断一部政策的前途、一家企业的寿命，乃至于一处楼盘是否会成为烂尾楼。

如何判断呢？看它是否珍重人——珍重老百姓最朴素的善意，最基本的需求；看它在这之上，是否还能启发并欣然响应老百姓基本需求之外的高级需求、朴素的善意之上的对正义的热忱。——譬之于一处还没盖起来的楼盘，则：看看那些人是否只关心于“卖”而丝毫不关心于“管”；亦或者，对于将来我住进这里之后的一系列管家措施，只有照本宣科，而说不上来哪怕一个我未曾想到但非常贴心、非常实用的细节。——存人处，必见“诚”；而诚、敬之所在，亦“慎思笃行”之所在，亦合作办事、买卖成交之所在……

这是孟子此言的大用，亦第一点小用。

还有吗？还有就是，循着孟夫子的话走下去，则我们应该对我们的中华民族报以一种最深沉的放心。——为什么呢？

盖这是一个在与天道的数千年切磋琢磨中，屹立至今的民族啊！——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它必然是一个学习型民族，一个“达人君子”底味儿的民族，一个以人、以生命作底子的民族，一个早已相遇天道、伴天道而行的民族……所以，倘看到了它的一些选择好像不够“过瘾”啊，请放心，它从来追求的就不是“快意恩仇”，而是直接制定整个江湖的规则、恩仇报偿规则。如前述，它追求的是我们每个人多年之后才咂摸过味道并忽然间满心欢喜的“大欢愉”。盖相伴天道的这些年让它早已明白，所谓“天人合一”，根本上，是人几乎站得和天一样高，是做事必须做到何种程度、做人必须做到何种程度，方得以真的成事、真的成人……

这是孟子此言的“大用”附赠的第二点“小用”。道：既然天道实有其事，而我们中华民族又未尝须臾敷衍之，还怕什么？各自向这上面“改命”就是了。——改命太难了啊，学无余力怎么办？那也好好地活着罢。不要堕落而落入“桎梏”，不要自己给自己竖起一面面的危墙……

所谓“天下第一阳谋”，这才是唯一的阳谋。对于敌人，我们守天道，我们诚敬以存人、好好地做事，我们珍重生命珍重人，你们跟不跟？跟，则化敌为友——天道有常，我们是一样的啊；不跟，则我们的朋友越来越多而你们的朋友越来越少，我们的人民越过越好而你们的人民眼见不被当人看待，“存人即存一切”，釜底抽薪，还是我们赢……所以，看看吧，还是认真些看看孟子的这话吧——用处太多了；其唯一的短处，嗯，好用但不太救急。但我们不还有儒家之外的法家、兵家、墨家、纵横家等等等等很多家呢吗？

小结上文，则：一者，孟子的这一番道理似远而实近，似大而实小。它可以远到什么程度，大到什么程度？远大到指给我们所有人看：“看！看‘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后生小子们啊，孩子们啊，看：当如何过好这一生。要“尽道而死”，要守定了天道和你们一己相辅相成的部分，守定了正命、正势不动摇。——那，它又可以近到什么程度，小到什么程度？是：“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是“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是：孩子们啊，要先懂得珍重自己，先懂得好好地活着……

而：二者，具体如何去活呢？纵活成个存乎些“小人味道”也不是不可。退，则退到不要妄死——不要虚掷这一生；进呢，进则君子，进则“顺受其正”，则“舍生而取义者也”——也大可以活出真正充实的一生，推己而及于“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鲁迅先生语）的一生……

有什么用吗？其“大用”之所在，盖孟子他老人家给我们道白出了一个杂乱但有章的世界，一个值得我们一活——值得我们为之比肩于天，合命于天，去努力掌握其中规律——的世界。而其若干点“小用”，如：教导我们整体审视自己的民族的历史，感触其“正”，并大可以为了它的现在而感到放心；再如：只需端着一把“存人”的尺子比量目之所见，以此，便不难得出一些大方面的判断……

所以，话说回来，我们经常念叨的“君子不立危墙”的“危墙”究竟是谁造成的？

是一个人还没能成为足够知命的“知命者”所造成的；是不悟天命、天道的基本规律故而不认得那是违拗于基本规律的危墙、陷阱、桎梏所造成的；最低最低，是不够审慎、不够定力管住一己的一缕冲动所造成的……是：天下危墙，其实危险的都不是墙，而是你太过孤立地看这面墙，从而忘记了它也在天道之中，且你也在天道之中……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7月26日星期六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左传》，董仲舒《春秋繁露》，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鲁迅《鲁迅全集》，毛主席《毛泽东选集》，柳诒徵《国史要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