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舞厅的舞曲终了,她的孤独仍在继续|新书·小说
发布时间:2025-07-27 06:37 浏览量:33
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被认为是可与契诃夫、门罗比肩的短篇小说大师。《被困住的人》收录他20多年间(1967—1992)创作的73个经典短篇,包括《我们因蛋糕而醉的日子》《浪漫舞厅》《里兹的天使》《那个时候的恋人》《边界之外》《来自爱尔兰的消息》六部短篇小说集中的所有篇目,均为国内首次出版,由马爱农翻译。这些短篇书写了一个个普通人陷入人生困境的故事:他们受困于家庭、婚姻、爱欲、人际关系,受困于幻觉、孤独、谋杀、晚年……凝结了这位现代文学大师对人性和生活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今天分享本书中的《浪漫舞厅》一篇,出自1972年发表的同名短篇小说集,讲述了一个对生活认命的故事,既伤感又残酷:多年来,布莱迪因需要照顾残疾的父亲困在农场,每周六晚她去舞厅放松心情,也希望在此遇见合适的另一半,将她从平凡枯燥的生活中拯救出来。最终她意识到没有人能给她真正的未来,她决定不再来舞厅跳舞,而是好好照顾父亲,将来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因为一个人在农舍里太寂寞了”。
作者: [爱尔兰]威廉·特雷弗
出版社: 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浦睿文化
副标题: 威廉·特雷弗短篇集1967—1992
译者: 马爱农
出版年: 2025-6
浪漫舞厅
星期天,奥康奈尔教士来到农场,给布莱迪的父亲做私人弥撒,如果星期天抽不出空就星期一,他经常抽不出空,星期天他总是很忙碌。布莱迪的父亲有一条腿生了坏疽,被截肢了,不能随意走动。他们当时有一匹小矮马和一辆马车,布莱迪的母亲还活着:把父亲弄上马车去做弥撒对她们娘儿俩来说并不难。但两年后,小矮马跛了脚,最终不得不被杀死;不久之后,母亲去世了。“一点不用担心。”奥康奈尔教士当时说,指的是送她父亲去做弥撒的困难,“我每星期都抽空过来,布莱迪。”
运牛奶的卡车每天来取一桶牛奶,德里斯科尔先生用货车送来日用品和食物,带走布莱迪这星期收集的鸡蛋。自从奥康奈尔教士一九五三年主动提出那个建议,布莱迪的父亲就没有离开过农场。
除了星期日做弥撒和每星期去一家路边舞厅,布莱迪每个月还出门购物一次,星期五下午早早骑自行车去镇上。她给自己买一些东西,做衣服的料子、羊毛线、长筒袜、一份报纸,再给父亲买几本平装版的西部小说。她在商店里跟以前一起上学的几个姑娘聊天,这些姑娘有的嫁给了店员或店主,有的自己做了店员。现在她们大多有了自己的家庭。“你运气真好,能在山上过平静的生活,”她们对布莱迪说,“而不是被困在这样的螺蛳壳里。”她们多半看上去都很憔悴,因为怀孕,因为要勉力操持家务,管理一大家子人。
布莱迪星期五骑车返回山上时,经常感到她们真的是在羡慕她的生活,并为她们竟然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惊讶。如果不需要照顾父亲,她也希望能在镇上工作,也许是在罐头肉工厂,或者在某家商店。镇上有一家电影院,叫电光,还有一家炸鱼薯条店,人们晚上在那里聚会,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吃报纸裹着的炸薯条。晚上,她和父亲一起坐在农舍里,常常会想到小镇,想象着商店的橱窗里灯光明亮,陈列着商品,糖果店还开着,人们可以购买巧克力或水果,拿到电光电影院里去吃。但小镇离农舍十一英里,为了一个晚上的消遣,骑车往返这么远的路太折腾了。
“姑娘,这对你来说是件残酷的事,”父亲经常这样说,打心底里感到发愁,“被绑在一个独腿男人身边。”他重重地叹一口气,一瘸一拐地从田里走回来,他在田里尽己所能干一点农活。“如果你妈妈没死……”他说,没有把话说完。
母亲如果没有去世,就可以照顾他,侍弄他的那一小片土地,母亲可以想办法把挤奶桶挪到牛奶收集台上,饲养那几只母鸡和几头奶牛。“没有这个闺女帮衬我,我早就死了。”她听见父亲对奥康奈尔教士这样说,奥康奈尔回答说有她在身边绝对是他的福气。
“我在这儿不跟别的地方一样快乐吗?”她自己会这么说,但父亲知道她没说真话,不免黯然神伤,因为环境的压力毫不留情地破坏了她的生活。
父亲仍然称布莱迪为闺女,其实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她身材高大健壮:手指和手掌上的皮肤污迹斑斑,摸上去很粗糙。她经历的劳动已渗透到她体内,就好像植物中渗出汁液,泥土里提取颜料。从小时候起,她就要拔掉父亲甜菜地里每年春天长出来的粗粝的苏格兰草;从小时候起,她就要在八月收割土豆,双手每天都在土壤里翻来翻去。风吹硬了她脸上的皮肉,太阳把它们晒得焦黄;她的脖子和鼻子精瘦,嘴唇上已有了皱纹。
但在星期六晚上,布莱迪把苏格兰草和土壤抛到了脑后。在父亲的鼓励下,她换上另一身衣服,骑自行车去那家舞厅。“这对你有好处没,闺女?”父亲会说,似乎以为她舍不得给自己这份快乐,“为什么不去玩个痛快呢?”她会给他把茶煮好,然后他就坐下来听收音机,或看一本西部小说。最后——那时她还在跳舞——他会把火添旺,一瘸一拐地上楼睡觉。
舞厅是贾斯汀·德怀尔先生开的,离任何地方都有好几英里,是路边一座孤零零的建筑,周围是没有树木的沼泽地,前面是一片砾石空地。天蓝色的舞厅名字,写在铺鹅卵石的粉红色水泥上,与背景色调的深度相配,但很突出,简洁明快地标着“浪漫舞厅”。在这些字母的上方,有盏彩色灯泡——红色、绿色、橙色和淡紫色——在合适的时间亮起,表示当天晚上舞厅营业。只有舞厅的门脸是粉红色的,另外几面墙是比较普通的灰色。里面,除了粉红色的弹簧门,一切都是蓝色。
每到星期六晚上,贾斯汀·德怀尔先生,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就会打开那道保护他财产的金属格栅门的锁,把门拉到一边,露出一个张开的门洞,随后音乐就会从这里涌出。他帮着妻子把成箱的柠檬水和一袋袋饼干从车里搬出来,然后在打开的格栅门和粉红色弹簧门之间的小门厅里坐下来。他坐在一张牌桌旁,面前摊着钱和票。人们说他发了财:他同时还拥有另外几家舞厅。
人们骑着自行车或开着旧汽车来到这里,他们是像布莱迪这样来自偏远山区农场和村庄的乡下人。不常与人见面的人们会在这里相遇,姑娘和小伙子,男人和女人。他们付钱给德怀尔先生,然后走进舞厅,影子投在淡蓝色的墙壁上,一个水晶碗发出的亮光昏暗朦胧。乐队的名字叫“浪漫爵士乐队”,由单簧管、鼓和钢琴组成。鼓手有时也唱歌。
早在母亲去世前,从她第一次离开圣母修女会起,布莱迪就经常去舞厅。她并不在乎骑远路,往返各七英里:她曾经每天骑这么远去圣母修女会,骑的也是这辆自行车。它曾经是母亲的财产,是一辆最初购于一九三六年的旧鲁奇牌自行车。星期天,她骑车六英里去做弥撒,也从来都不在乎。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你怎么样,布莱迪?”一个秋天的傍晚,她穿着一件鲜红色的崭新连衣裙来到舞厅,贾斯汀·德怀尔先生问道。她说她很好,然后回答德怀尔先生的第二个问题,说她父亲也很好。“我找一天过去看看。”德怀尔先生保证道,这个保证他已经说了二十年。
她付了入场费,穿过粉红色的弹簧门。浪漫爵士乐队正在演奏一支熟悉的老歌,《命运华尔兹》。尽管乐队的名字叫爵士,但舞厅里从未演奏过爵士乐:德怀尔先生本人不喜欢那种音乐,也不喜欢这些年来兴起又消失的五花八门的舞步。摇摆舞、摇滚舞、扭摆舞,以及各种其他的变异,都被德怀尔先生所抵制。他认为应该尽可能让舞厅成为一个庄重的地方。浪漫爵士乐队由马洛尼先生、斯旺顿先生和鼓手达诺·瑞安组成。他们是三个中年男人,开着马洛尼先生的车从小镇过来,他们都是业余演员,分别在肉罐头工厂、电力供应委员会和县议会上班。
“你怎么样,布莱迪?”她在去衣帽间时碰到了达诺·瑞安,他问道。他摆弄了一会儿自己的鼓,《命运华尔兹》不怎么需要他关注。
“我挺好的,达诺。”她说,“你身体还好吧?眼睛好些了吗?”一星期前他告诉她,他的眼睛老是流泪,一定是患了某种感冒什么的。他早上醒来就有这种症状,一直持续到下午。他告诉她,这是一种新的体验,还说他这辈子从未有过一天患病或不适。
“我想我需要戴眼镜了。”他此刻说道。她走进衣帽间时想象他戴着眼镜在修路,那是县议会雇他做的事情。好像还从没见过戴眼镜的修路工呢,她心里想,也许是他干活时产生的灰尘损害了他的眼睛。
“你怎么样,布莱迪?”衣帽间里一个叫艾妮·麦琪的姑娘说,她一年前刚离开圣母修女会。
“这裙子真漂亮,艾妮。”布莱迪说,“是尼龙的吗?”“三醋酯纤维。是速干的。”
布莱迪脱下外套,挂在一个挂钩上。衣帽间里有一个小脸盆,上面挂着一面褪色的椭圆镜。水泥地板上乱糟糟地扔着用过的纸巾、脱脂棉、烟蒂和火柴。几根漆成绿色的木材把盥洗室隔在一个角落里。
“天哪,你看起来美极了,布莱迪。”等着照镜子的玛吉·道丁说。她边说边走向镜子,同时摘下眼镜,开始在眼睫毛上抹化妆品。她用近视的眼睛盯着椭圆镜,嘴里哼着小曲,其他姑娘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快点吗?”艾妮·麦琪喊道,“我们在这儿站了一整晚了,玛吉。”
玛吉·道丁是唯一一个比布莱迪年长的人。她三十九岁,尽管她自己经常说没那么大。姑娘们对此暗暗发笑,说玛吉·道丁应该接受自己的现状——她的年龄、她的斜眼和她难看的肤色——而不是到处追男人,让自己成为笑柄。有哪个男人会对她这样的女人多看一眼?星期六晚上玛吉·道丁最好去帮圣母军干活:奥康奈尔教士不是一直在寻找帮手吗?
“那家伙在吗?”此刻她从镜子旁离开,问道,“那个长胳膊的家伙。有人在外面看见他吗?”
“他在跟凯特·博尔杰跳舞。”一个姑娘回答,“凯特把身子全贴在他身上了。”
“花心大少。”帕蒂·伯恩说。大家都笑了,因为所说的那个男人早已不是少年,据说他已年过五十,是个单身汉,只是偶尔光顾舞厅。
玛吉·道丁迅速离开了衣帽间,不想假装自己对凯特·博尔杰和长臂男人的共舞不感到担心。她脸颊上泛起两块明显的红晕,匆忙中绊了一下,衣帽间里的姑娘们放声大笑。换一个年轻点的女孩会假装淡定一些。
布莱迪一边聊天一边等着照镜子。有些姑娘为了不耽误时间,就用自己粉盒上的小镜子。然后,她们或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人,离开衣帽间,在舞厅一头的木制直椅上坐下,等人请她们跳舞。马洛尼先生、斯旺顿先生和达诺·瑞安演奏了《丰收之月》、《我想知道现在谁在吻她》和《我会在你身边》。
布莱迪翩翩起舞。父亲此刻会在炉火旁打盹儿;调到爱尔兰广播电台的收音机会发出喃喃低语。他已经听过了《信仰与秩序》和《发现天才》。他那本西部小说,杰克·马托的《三骑快马》,会从他仅剩的那个膝盖掉到石板地上。他会像每一个夜晚那样猛然惊醒,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没有看到女儿,一时间也许会有些惊讶,因为她通常都会坐在桌旁补衣服或洗鸡蛋。“该听新闻了吗?”他会下意识地说。
那个水晶碗下,灰尘和香烟的烟气形成一层缭绕的薄雾,脚步踢踏作响,姑娘们尖叫、大笑,有几个因为缺少男伴而结伴共舞。音乐很响,演奏者们都脱掉了外套。他们充满活力地演奏了《博览会》里的一些曲子,然后更浪漫地演奏了《只是其中之一》。演奏保罗·琼斯的一支曲子时,节奏加快了,之后布莱迪发现自己在跟一个年轻人跳舞。年轻人告诉她,他正在攒钱准备移民,在他看来,这个国家已经完蛋了。“我和叔叔住在山上,”他说,“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这是年轻人的生活吗?”她认识他的叔叔,一个山区农场主,他那片布满石头的土地跟她父亲的只隔着一个农场。“他让我干活干得累死。”年轻人对她说,“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布莱迪?”
十点钟的时候,三个中年单身汉从凯里酒馆骑车赶了过来,引起一阵骚动。他们大声嚷嚷,吹口哨,隔着舞池跟其他人打招呼。他们身上散发着烈性啤酒、汗液和威士忌的气味。
每个星期六的这个时候,他们都会赶来。德怀尔先生把票卖给他们后,就把牌桌折起来,锁上那个装着当晚收入的铁盒子。
“你怎么样,布莱迪?”其中一个叫鲍泽·伊根的单身汉问。另一个叫蒂姆·戴利的问帕蒂·伯恩怎么样。“我们进舞池吧?”大眼霍根向玛吉·道丁求舞,他已经把穿着海军蓝西服的前胸贴到了玛吉的裙子上。布莱迪和鲍泽·伊根跳舞,他说她看起来很够劲儿。
舞厅里的姑娘们认为,单身汉是不会结婚的:他们已经成婚,跟肥胖、威士忌和懒惰成婚,跟山上某个地方的三个年迈的母亲成婚。那个长臂男人不喝酒,但在其他方面没什么两样:他有单身汉的样子,脸上带着某种特征。
“够劲儿。”鲍泽·伊根说,他带着醉意,脚底发飘,舞步磕磕绊绊,“你是个很棒的小舞蹈家,布莱迪。”
“你能不能别闹了!”玛吉·道丁叫道,声音尖厉,盖过了音乐声。大眼霍根刚才把两根手指塞到了她裙子里面,此刻假装是不小心伸进去的。他醉眼惺忪地笑着,红通通的大脸上沁出了汗珠,那双眼睛——他的绰号由此而来——眼珠子突出,眼白充血。
“当心你的步子。”鲍泽·伊根喊道,笑得口水喷到了布莱迪的脸上。艾妮·麦琪也在近旁跳舞,她也放声大笑,朝布莱迪眨了眨眼。达诺·瑞安丢下他的鼓,开始唱歌。“哦,我多么想念你温柔的吻,”他低吟道,“渴望紧紧地抱着你。”
没有人知道那个长臂男人的名字。在浪漫舞厅里,人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话,除了发出跳舞的邀请。他是一个害羞的男人,不在舞池里跳舞的时候就独自站着。之后他骑着自行车离开,从不跟任何人说晚安。
“凯特今晚让你家癫狂了。”蒂姆·戴利对帕蒂·伯恩说,因为凯特·博尔杰跳狐步舞和华尔兹时的活泼劲儿引人注目。
“我只想着你。”达诺·瑞安唱道,“我只希望,希望你在我身边。”
达诺·瑞安应该可以,布莱迪常常想,因为他是另一种类型的单身汉:看上去有些落寞,好像厌倦了独自一人。她每星期都认为他应该可以,在这个星期的其他时间里,她的思绪常常会回到这个念头上。达诺·瑞安应该可以,因为她觉得,当她的独腿父亲还在农舍的时候,他不会介意过来一起生活。如果是达诺·瑞安,三个人的生活成本可能和两个人一样便宜,他虽然放弃了修路工的薪资,但省下的房租可以做抵消。有一次,舞会快结束的时候,她谎称自己的自行车后胎被扎破了,他亲自处理了这件事,马洛尼先生和斯旺顿先生在马洛尼先生的车里等他。他用汽车打气筒给轮胎打了气,说他认为应该没问题。
舞厅里的人都知道,她幻想她和达诺·瑞安有机会在一起。但大家也都知道,达诺·瑞安已经进入了一种固定的生活模式,并且已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他寄宿在一个叫格里芬夫人的寡妇家,那是小镇外的一座小屋,同住的还有格里芬夫人那个精神失常的儿子。据说他对那个患病的孩子很好,给他买糖果,还让他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骑车带他出去兜风。他每星期都会抽一两个小时去圣母天后教堂,对德怀尔先生也很忠诚。他在德怀尔先生拥有的另外两家乡村舞厅演出,拒绝了镇上那个更高级舞厅的预付款,尽管后者的位置对他来说更方便,报酬也比德怀尔先生支付的更优厚。然而当初是德怀尔先生发现了达诺·瑞安,达诺没有忘记这点,马洛尼先生和斯旺顿先生也没有忘记是德怀尔先生发现了他们。
“我们喝杯柠檬水吧?”鲍泽·伊根提议,“再吃一包饼干,布莱迪?”
浪漫舞厅里从来不提供酒精饮料,该场所没有提供这种兴奋剂的许可。事实上,德怀尔先生从来不曾为他的任何经营场所申请过许可证,他知道浪漫和酒精是很难混合的两种商品,尤其是在一家庄重的舞厅里。在姑娘们坐的木头椅后面,德怀尔先生的妻子,一个矮胖的女人,端上了瓶装柠檬水,还有吸管、饼干和薯片。她一边忙碌一边连珠炮似的说话,主要是说她养的那些火鸡。她曾告诉布莱迪,她把它们当孩子看待。
“谢谢。”布莱迪说。鲍泽·伊根把她领到了搁板桌旁。很快就到中场休息了:很快乐队的三个成员也要穿过舞池来吃点心了。她考虑该问达诺·瑞安哪些问题。
她第一次在浪漫舞厅跳舞时——当时她才十六岁,比她大四岁的达诺·瑞安也在,就像现在这样为马洛尼先生打鼓。她那时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不是跳舞的人:他是舞厅布景的一部分,就像搁板桌、柠檬水瓶子、德怀尔夫人和德怀尔先生一样。曾经与她共舞的那些年轻人,穿着星期六晚上的蓝色西装,后来都消失在了小镇上,或者去了都柏林或英国,留下的是山上的中年单身汉。当时有个男孩叫帕特里克·格雷迪,她那个时候深爱着他。一星期又一星期,她骑车离开浪漫舞厅时,脑海里全都是他的面容,一张瘦削的脸,在黑头发下显得苍白。跟帕特里克·格雷迪跳舞很不一样,而且她感觉到,他也发现跟她跳舞很不一样,尽管他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夜里她会梦到他,白天也会,不管是在厨房帮母亲干活,还是在外面帮父亲放牛。一星期又一星期,她回到舞厅,看到它粉红色的门脸就感到高兴,她在帕特里克·格雷迪的怀里翩翩起舞。他们常常站在一起喝柠檬水,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他爱她,那时候她相信将来有一天他会领着她离开这家昏暗而浪漫的舞厅,离开舞厅的蓝色和粉红色,离开它水晶碗的灯光和它的音乐。她相信他会领着她走到阳光里,去往小镇,去往圣母天后教堂,去往婚姻,去往明媚的笑脸。不料,另一个人把帕特里克·格雷迪选走了,一个从不在路边舞厅跳舞的小镇姑娘。她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帕特里克·格雷迪,他根本就没有招架的机会。
布莱迪听到消息后哭了。夜里,她躺在农舍的床上,无声地哭泣,眼泪流进头发里,打湿了枕头。清晨醒来时,这种思绪仍然萦绕在她的心头,并且伴随她的整个白天,取代了那些幸福的白日梦。后来有人告诉她,他和他娶的那个姑娘去了英国,去了伍尔弗汉普顿。她想象着他在那里,在一个她无法准确幻想出来的地方,在一家工厂工作,他的孩子们出生,学会了当地的口音。没有了他,浪漫舞厅再也不似从前。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对她有特别的吸引力,也没有人向她求婚,她发现自己对达诺·瑞安动了心思。既然不能拥有爱情,那么退而求其次,对方必须是个体面的男人。
鲍泽·伊根几乎不属于这一类,蒂姆·戴利也不行。大家都很清楚,凯特·博尔杰和玛吉·道丁在那个长臂男人身上浪费时间。玛吉·道丁追着那些单身汉,已经成为舞厅里的笑柄;凯特·博尔杰如果不当心,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话说回来,在舞厅里成为一个笑柄并不难,也不需要像玛吉·道丁那样老:一个刚离开圣母修女会的女孩曾经问大眼霍根,他裤子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他告诉她是一把铅笔刀。后来在衣帽间,她又把这件事说了一遍,她说她叫大眼霍根跳舞时不要离她这么近,因为他的铅笔刀戳在她身上了。“天哪,你真是个乖乖女!”帕蒂·伯恩兴奋地大叫;大家都笑了,知道大眼霍根来舞厅就是为了这种事情。他对任何姑娘都没什么用。
“请来两瓶柠檬水,德怀尔夫人,”鲍泽·伊根说,“加两包克里奶油。克里奶油可以吗,布莱迪?”
她点点头,面露微笑。克里奶油可以,她说。
“哎呀,布莱迪,你这身衣服多漂亮啊!”德怀尔夫人说,“她穿红颜色真合适,是不是,鲍泽?”
德怀尔先生站在弹簧门旁边,用左手挡着抽一支烟。他的一双小眼睛留意着舞厅里的一切。刚才大眼霍根把两根手指从玛吉·道丁裙子后面的开口插进去时,他已经意识到了玛吉的焦虑。他把目光移开,对这件事不太上心,但如果事情进一步发展,他就会像在其他场合那样,对大眼霍根说几句了。一些毛头小伙子不懂规矩,跳舞时和舞伴挨得太近,而他们自己还很稚嫩,通常不好意思动手动脚。但在德怀尔先生看来,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因为他们都是正派的小伙子,很快就会和一个姑娘建立稳定的关系,最终会像他自己和德怀尔夫人一样,住在同一座房子里,睡在同一张床上,婚姻稳固。需要留意的是那些中年单身汉:他们像山羊一样从山上下来,摆脱了家里的老娘,摆脱了动物和泥土的气味。德怀尔先生继续盯着大眼霍根,想知道他醉得有多厉害。
达诺·瑞安的歌唱完了,斯旺顿先生放下手里的单簧管,马洛尼先生从钢琴旁起身。达诺·瑞安擦去脸上的汗水。三个男人慢慢地向德怀尔夫人的搁板桌走去。
“天哪,你的腿真结实。”大眼霍根低声对玛吉·道丁说,但玛吉·道丁的注意力全在那个长臂男人身上,那人已经离开凯特·博尔杰身边,朝男厕所的方向走去。他从来不吃点心。玛吉自己也朝男厕所走去,想站在外面守着,不料大眼霍根跟了过来。“你要来瓶柠檬水吗,玛吉?”他问。他身上带着一小瓶威士忌:只要躲到一个角落里,他们就可以往柠檬水里加一滴威士忌。她提醒他,她不喝酒,他就转身离开了。
“请稍等一下。”鲍泽·伊根说着,放下他那瓶柠檬水。他穿过舞池走向厕所。布莱迪知道他身上也会带着一小瓶威士忌。她注视着达诺·瑞安听马洛尼先生讲故事,他在舞厅中央停住,低下头听对方说话。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膀大腰圆;黑头发中有几缕灰白,一双手很大。马洛尼先生的故事讲完时,他放声大笑,然后又低下头去听斯旺顿先生讲故事。
“你一个人吗,布莱迪?”凯特·博尔杰问,布莱迪说她在等鲍泽·伊根。“我倒想喝点柠檬水。”凯特·博尔杰说。
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站在那里,仍然互相手挽着手,排队拿点心。那些没有跳过舞的男孩——因为不会跳舞而感到紧张——三五成群地站着,抽烟,说笑话。没跳过舞的姑娘们还在聊天,她们眼神游离,有些用吸管喝瓶子里的柠檬水。
布莱迪仍然注视着达诺·瑞安,她想象他戴着他提到的那副眼镜,坐在农舍的厨房里,读她父亲的一本西部小说。她想象他们三个吃着她准备的饭菜:煎鸡蛋、火腿片、炸土豆饼、茶、面包、黄油和果酱、黑面包、苏打水和店里卖的面包。她想象着早上达诺·瑞安离开厨房,到田里给甜菜除草,父亲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两个男人一起干活。她看到干草被收割,达诺·瑞安拿着她曾经学会使用的那把镰刀,父亲勉为其难用耙子劳作。她看到自己,因为有了帮手,能够处理农舍里的许多事情,那些事情她一直抽不出时间去做,因为要照顾奶牛、母鸡和田地。卧室窗帘的纱网破了,需要修补,壁纸也松了,需要用糨糊粘一粘。洗碗间也需要粉刷一下。
那天夜里,他给她的自行车轮胎打气,她以为他要吻她。他在黑暗中蹲在地上,把一只耳朵贴近轮胎,听是不是漏气。他没有听到漏气声,就直起身子说,他认为她骑在车上不会有问题。他的脸离她很近,她朝他露出微笑。不巧的是,就在这时,马洛尼先生不耐烦地按响了汽车喇叭。
鲍泽·伊根倒是经常吻她,那些夜晚,她回家时他坚持要陪她骑一段路。上山时,他们不得不下车,推着自行车往上走。他第一次陪她骑车时,假装歪倒在她身上,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稳住平衡。接下来她意识到的就是他湿嗒嗒的嘴唇,以及他的自行车在路上咔嗒咔嗒的空转声。他把气喘匀了后,提议他们到一块地里去。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其间,她也在类似的情况下被吻过,被大眼霍根和蒂姆·戴利。她和他们一起到地里去,允许他们在呼吸粗重时搂着她。曾经,她也幻想过跟他们中的一个或另一个结婚,幻想过他们和她父亲一起住在农舍里,但那些幻想都很不靠谱。
布莱迪站在凯特·博尔杰身边,知道鲍泽·伊根要过一阵才会从厕所出来。马洛尼先生、斯旺顿先生和达诺·瑞安走了过来,马洛尼先生坚持从搁板桌上拿三瓶柠檬水。
“最后一首歌你唱得很好。”布莱迪对达诺·瑞安说,“那首歌真美,是不是?”
斯旺顿先生说那是史上写得最好的歌,凯特·博尔杰说她更喜欢《丹尼少年》,认为那才是史上写得最好的歌。
“吸一口吧。”马洛尼先生说着,把瓶装柠檬水递给达诺·瑞安和斯旺顿先生,“布莱迪今晚怎么样?你父亲好吗,布莱迪?”
她说她父亲很好。
“我听说他们要办一家水泥厂。”马洛尼先生说,“这件事有人听说过吗?他们在地底下开采一种能生产好水泥的东西。往下十英尺深,在基马洛。”
“这会带来就业机会。”斯旺顿先生说,“这个行业肯定要雇人的。”
“奥康奈尔教士对这件事很感兴趣。”马洛尼先生说,“好像有美国佬往里投钱。”
“美国佬会来吗?”凯特·博尔杰问,“他们会自己经营吗,马洛尼先生?”
马洛尼先生只顾喝柠檬水,没有听到这些问题,凯特·博尔杰也没有再问。
“有一种叫爱滴氏的眼药水,”布莱迪轻声地对达诺·瑞安说,“我父亲感冒伤风时滴在眼睛里。也许爱滴氏能解决流泪的问题,达诺。”
“啊,当然,我倒没那么担心——”
“眼睛出了问题是很难受的。你可不要大意了。爱滴氏在药店可以买到,达诺,它还配有一个小碗,可以用来洗眼睛。”
她父亲有一度眼圈发红,眼睛变得非常难看。她去了镇上的赖尔登药店,解释了症状,赖尔登先生推荐了爱滴氏。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达诺·瑞安,并说从那以后,父亲的眼睛再也没出过问题。达诺·瑞安点了点头。
“你听见了吗,德怀尔夫人?”马洛尼先生喊道,“基马洛要开水泥厂了。”
德怀尔夫人摇着头,把空瓶子放进板条箱里。水泥厂的事她听说了,她说,很长一段时间没听过这么好的消息了。
“基马洛要彻底大变样了。”她丈夫评论道,和她一起收拾柠檬水的空瓶子。
“这绝对会带来繁荣。”斯旺顿先生说,“贾斯汀,我刚才还在说呢,他们肯定要雇人。”
“我说,那些美国佬会不会——”凯特·博尔杰刚开口,马洛尼先生就打断了她。
“美国佬在最高层,凯特,也许根本不会来这儿——也许只是投入资金。全都雇佣当地劳动力。”
“你不会嫁给一个美国佬的,凯特。”斯旺顿先生大声笑着说,“你抓不到那些家伙。”
“当地的单身汉还不够多吗?”马洛尼先生说。他也在大笑,一边扔掉吸柠檬水的吸管,把瓶子往嘴里灌。凯特·博尔杰叫他继续自个儿待着。她走向男厕所,在外面站定,没有跟仍站在那里的玛吉·道丁说话。
“盯着点儿大眼霍根。”德怀尔夫人警告丈夫,她每个星期六晚上这个时候都会给他这样的建议,因为她知道大眼霍根正在厕所里喝酒。喝醉酒的大眼霍根是单身汉里最令人头疼的。
“药水还剩一点,达诺,”布莱迪轻声说,“我星期六可以带来。滴眼睛的。”
“啊,别麻烦了,布莱迪——”
“一点也不麻烦。说实话,现在——”
“格里芬夫人已经安排我去克雷迪医生那里检查了。这双老眼没什么问题,只是看报纸或看电影时有点不舒服。格里芬夫人说,我只是因为没戴眼镜让眼睛疲劳了。”
他说话时移开了目光,她立刻知道格里芬夫人正打算嫁给他。她本能地感觉到这点:格里芬夫人想要嫁给他,因为她担心如果他搬离她的小屋,跟另一个女人结婚,她会发现很难找到另一个房客也这样善待她生病的儿子。他已经成了格里芬夫人那个病儿子的父亲,对他已经非常照顾。这是很自然的结果,因为格里芬夫人有那么多机会,每天晚上和早上都能见到他,而不必刻意每个星期在舞厅里碰面。
她想起了帕特里克·格雷迪,脑海里浮现出他那张苍白瘦削的脸。若不是造化弄人,她现在可能是他四个孩子的母亲了,也许是七八个孩子。她可能住在伍尔弗汉普顿,晚上出去看看电影,而不是照顾一个独腿男人。如果不是环境的影响,她不会站在路边的舞厅里,为一个她不爱的修路工的婚姻而感到失落。有那么一会儿,她站在那里,想着伍尔弗汉普顿的帕特里克·格雷迪,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在她的生活中,无论是在农场还是在农舍,都没有地方让她流泪。眼泪是一种奢侈品,就像甜菜地里的花朵,或洗碗间里新刷的白漆。父亲坐在厨房听《发现天才》,而她却在那里哭泣,这是不公平的:父亲失去了一条腿,更有权利哭泣。他遭受的痛苦要大得多,但他仍然对她那么慈爱和关心。
在浪漫舞厅里,她感觉到自己眼里噙着泪,而在父亲面前流泪是不合适的。她想把眼泪释放出来,想感受它们在她的面颊上肆意流淌,想得到达诺·瑞安和其他所有人的同情。她希望他们都能听她倾诉,关于如今住在伍尔弗汉普顿的帕特里克·格雷迪,关于她母亲的去世,以及之后她自己的生活。她希望达诺·瑞安用胳膊搂住她,然后她可以把脑袋倚靠在他胳膊上。她希望他用那种得体的目光看着她,用他修路工的手指抚摩她的手背。她会在与他共眠的床上醒来,恍惚间想象他就是帕特里克·格雷迪。她会给他洗眼睛,演好自己的角色。
“该干正事了。”马洛尼先生说,领着乐队穿过舞池走向他们的乐器。
“告诉你父亲我问候他。”达诺·瑞安说。她微笑着答应把这话告诉父亲,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她和蒂姆·戴利跳舞,又和那个说要移民的年轻人跳舞。那个长臂男人从厕所里出来时,她看到玛吉·道丁快速朝他走去,比凯特·博尔杰抢先了一步。大眼霍根走近凯特·博尔杰。他一边和她跳舞,一边恳切地说着话,想说服她回家时让他陪她骑一段路。他没有意识到她此刻正妒火中烧,因为她看到玛吉·道丁跟长臂男人跳快步舞时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凯特·博尔杰也年逾三十了。
“给我滚开。”鲍泽·伊根说,打断了正在和布莱迪跳舞的年轻人,“回家找你妈去吧,小子。”他把布莱迪搂在怀里,又说她今晚看上去很带劲儿。“你听说水泥厂的事了吗?”他说,“这对基马洛来说是不是太棒了?”
她表示同意。她说了斯旺顿先生和马洛尼先生刚才说过的话:水泥厂会给附近地区带来就业机会。
“回家时我陪你骑一段好吗,布莱迪?”鲍泽·伊根提议,她假装没有听见。“你不是我女朋友吗,布莱迪,一直都是?”他说。这种说法毫无意义。
他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低语,他明天就想娶她,只是他母亲不允许家里再有别的女人。他提醒她,她自己知道那是个什么情形,有一个年迈的单亲需要照顾:你不能由他们自生自灭,你必须尊重你的父亲和母亲。
她随着《钟声正在响起》的旋律起舞,随着鲍泽·伊根的节奏移动双腿,同时目光越过鲍泽·伊根的肩膀,注视着达诺·瑞安轻轻敲打他的一个小鼓。格里芬夫人年近五十,相貌平平,是一个粗笨的女人,腿和胳膊都又粗又笨,但还是得到了他。格里芬夫人得到了他,就像当年那个姑娘得到了帕特里克·格雷迪。
音乐停止了,鲍泽·伊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想用自己的脸去蹭她的脸。在他们周围,人们吹口哨、拍巴掌,舞会临近尾声了。她从鲍泽·伊根身边离开,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在浪漫舞厅跳舞了。她已经成了一个笑柄,想要跟一个在县议会干活的中年男人发展关系,就像玛吉·道丁不顾年老色衰跑来跳舞一样可笑。
“我在外面等你,凯特。”大眼霍根喊道,点燃一支烟,朝弹簧门走去。
那个长臂男人已经离开舞厅——据说,他胳膊长是因为常年搬运他土地上的石头。其他人在快速移动。德怀尔先生在整理椅子。
在衣帽间里,姑娘们穿上外套,说第二天做弥撒时见。玛吉·道丁急急忙忙。“你没事吧,布莱迪?”帕蒂·伯恩问,布莱迪说没事。她对小帕蒂·伯恩笑了笑,心想这个小女孩是否也会有这一天,是否有朝一日也会发现自己成了路边舞厅里的一个笑柄。
“那么晚安吧。”布莱迪说着,离开了衣帽间,还在聊天的姑娘们向她道了晚安。她在衣帽间外面停了一会儿。德怀尔先生还在整理椅子,从地板上捡起柠檬水的空瓶,把椅子摆成整齐的一排。他妻子在扫地。“晚安,布莱迪。”德怀尔先生说。“晚安,布莱迪。”他妻子说。
又打开了几盏灯,给德怀尔夫妇干活时照明。在耀眼的灯光下,舞厅的蓝色墙壁显得破旧不堪,有男人们靠在墙上留下的发油的印痕,还刻着一些姓名、首字母和被箭穿过的心。在强光下,水晶碗发出的光失去了效果;这个碗破了好几处,在其他灯没有打开时看不太明显。
“那么晚安吧。”布莱迪对德怀尔夫妇说。她穿过弹簧门,走下舞厅前砾石地上的三级混凝土台阶。人们聚集在砾石地上,站在自行车旁,三三两两地交谈。她看见玛吉·道丁跟蒂姆·戴利一起走了。一个小伙子自行车横梁上带着一个姑娘走了。汽车的引擎在发动。
“晚安,布莱迪。”达诺·瑞安说。“晚安,达诺。”她说。
她穿过砾石地走向自己的自行车,听到马洛尼先生在她身后什么地方又说:不管你怎么看,水泥厂对基马洛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她听到车门砰的一声,知道是斯旺顿先生关上了马洛尼先生的车门,因为他关车门的声音总是很重。她走到自行车旁时,另外两扇车门也“砰砰”关上了,接着引擎启动,车灯亮了起来。她摸了摸自行车的两个轮胎,看有没有漏气。马洛尼先生的车轮轧过砾石地,开上大路后变得悄无声息。
“晚安,布莱迪。”有人叫道,她一边应答,一边推着自行车朝大路走去。
“我陪你骑一段好吗?”鲍泽·伊根问。
两人一起骑车,到了必须下来推车上山时,她回头望去,远远地看见浪漫舞厅门脸的四个彩色灯泡。就在她注视的当儿,灯泡灭了,她想象着德怀尔先生把舞厅的金属格栅门拉过来,锁上两个挂锁。他妻子带着当晚的收入坐在他们车子的前排等着。
“你知道吗,布莱迪,”鲍泽·伊根说,“你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好看过。”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威士忌。他打开瓶塞喝了几口,然后递给她。她接过喝了起来。“是啊,干吗不喝呢?”看到她喝酒,他很惊讶,她以前从来没在他面前喝过酒。很难喝,她想,这味道她以前只尝过两次,是用威士忌治牙痛的时候。“喝点酒对你有什么害处呢?”鲍泽·伊根说。她又把瓶子举到嘴边。他却伸手来拿,突然担心她喝得太多,超过他希望她喝的分量。
她注视着他比自己更熟练地喝着。他会一直喝酒,她想,他会是一个懒惰的废物,坐在厨房里读《爱尔兰新闻》。他会浪费钱买一辆二手车,在集市日开到镇上去泡酒馆。
“她这些天颤颤巍巍,”他说,指的是他母亲,“我想她活不过两年了。”他把空威士忌酒瓶扔进沟里,点燃一支香烟。他们推着自行车。他说:
“等她走了,布莱迪,我要把这该死的地方卖掉。我要把猪和那些不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他顿了顿,把香烟举到嘴边。他抽了口烟,然后把烟喷出来。“有了那笔钱,我可以去别的地方发展,布莱迪。”
他们来到大路左手边的一道栅栏门前,下意识地把自行车推过去,靠在门上。他爬过栅栏门,进入田地,她也跟着翻了过来。“我们在这里坐坐好吗,布莱迪?”他说,好像突然想到似的提出这个建议,好像他们翻进田里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
“我们可以把你家那样的地方改善改善。”他说,用右臂搂住了她的肩膀,“亲一口好吗,布莱迪?”他亲吻她,并用牙齿顶了顶。他母亲死后,他要卖掉农场,在小镇里把钱花掉。在那之后,他会考虑结婚,因为他无处可去,因为他想坐在炉火边,有一个女人给他做饭。他又亲吻了她一下,嘴唇发烫,脸颊上的汗水沾到了她脸上。“天哪,你是个接吻高手。”他说。
她站起身,说该走了,于是他们又从栅栏门翻出来。“星期六比什么都好。”他说,“那就祝你晚安吧,布莱迪。”
他跨上他的自行车,往山下骑去,她把自己的车推到山顶,也骑了上去。她骑着车穿过夜色,就像多年来每一个星期六的夜晚一样,但以后不会再骑了,她已经到了一定的年龄。她现在就等着吧,有一天鲍泽·伊根会来找她,因为他母亲去世了。那时候,她父亲可能也去世了。她要嫁给鲍泽·伊根,因为一个人在农舍里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