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南京军区参谋长周德礼回忆参加冬季练兵准备粉碎日军“扫荡”

北国冰雪里的一叶灿烂

秋去冬来，在平西根据地的我八路军，按计划掀起了积极的冬季练兵热潮，准备粉碎日本鬼子的春季“扫荡”。

时间从我们的冬季训练声中一天一天地过去，战友们的各种战术动作也在时间的流逝中越来越成熟。此时，我们仍驻在双塘涧村。一天夜间，正值我站岗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雪，且越下越大。雪片飘来，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地面上就积起厚厚的一层，就像铺了一层白棉花织的地毯。等我下岗回宿舍的时候，积雪已有半尺多厚，踩上去软软的，走一趟一串深深的脚印留在身后，好像是我走过的一段人生道路，给人以许多遐想。

回到宿舍，蒙头大睡。可是，早晨的起床号不管你困不困，按时吹响了。我爬了起来，向村边走去，到了村边一看，啦，每棵树上就像开了雪白的梨花.周围的小山头就似小姑娘穿上白裙子，真是红装素裹，美丽极了。向远处看，高大的群山一座连着一座，真像一群蜡象在奔驰。夭仍阴沉沉的，大家都以为不会出操了，都在兴奋地看这美丽的雪景，羡慕这美丽的大好河山，心中默许着:我愿意为祖国献身……

突然，出操号响了，紧接着是值班排长的哨音吹个不停。班长高喊:集合!他又站在院子中心的雪地里，由于天气太冷，他嘴里冒着热气，催促大家“快点!”呼出的热气就像是吸烟的人吐出一团白烟云。各人都急忙向屋里跑去取枪，又急忙跑出来集合，这一个来回也就是用了一分钟工夫。全班集合完毕，班长便率领全班向连队集合场跑去。同志们急速地奔跑着，那从嘴中呼出的气流，即刻就变成一团团洁白的浓雾。

这夭早操的科目是连教练枪上肩、枪放下。连长亲自喊口令，各排长检查动作是否符合要求，班长以下都练动作。连长喊:“分解动作，枪上肩，一!”大家右手提枪至胸前，左手握枪中间，哗啦一声，全连步枪手都把枪举在胸前，对正自己的鼻子。各排长在本排内检查每个人的动作，这需要一分钟左右才能检查完一遍。如果有的人动作太差，排长就要当场纠正动作，那就要三分钟或许更多一点时间。做动作的人一动也不能动，这冰天雪地，气候寒冷，北风吹来，足有零下二十几度，冻得大家直哆嗦。尤其是左手冻得生疼，因为这只手握的是铁的部位，这铁比木质部位要凉得多，手和铁一接触，就沾在一起，往一下拿，“叭”一声，疼得钻心。为了练好动作，我们强忍着，难忍时都咬牙挺着。连长喊:“二！”全连步枪手用右手挑枪背带。各排长又来检查一遍，对动作不好的又要予以纠正，直至符合要求。连长看到大家冻得哆嗦，又喊:“三!’’大家把枪送上肩，哗啦啦!连长不满意地说:“有人抢口令，动作不确实，全连协同不好，再来一次连贯动作，枪上肩!”又是“哗啦啦”。连长有些生气了，连续喊:“枪上肩、枪放下……”，全连只好跟着口令做动作。一连做了十几次，他以为大家累得够呛，谁知大家还高兴这样，由于运动量大反而暖和多了。收操号响了，各连跑步回宿舍。副班长带头拿工具扫雪，大家跟着抢扫把、铁锹，都来扫雪。边劳动边议论。这个说:这天气太冷了，把手冻得生疼，干吗这样蛮干了那个说:这不是蛮干，这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军队要想有能力保卫祖国，多打胜仗，就得苦练。这个说:今夭有的人做不好动作，连长喊起口令没完没了，大家跟着倒霉，这个方法能说好吗?那个说:军队打仗就要协同好，协同不好是要打败仗的，要想打好仗就得要反复练习，不能算方法不好。正在争论中，开饭号响了。副班长说:以后再讨论，还是肚子要紧!大家整理好劳动工具后，笑哈哈地向伙房走去。

每当星期六的早操时间，内容照例是爬山。这天拂晓前，齐振武连长带着一面大红旗，一只口哨，来到今天早晨全连要抢占的山头上，等待全连战士们。值班排长刘凯山，他是山西人，因为是一排长，有点大排长的风度，营的号手还没有吹起床号，他就吹响了集合的哨音。班长们听到集合哨音不敢怠慢，赶紧把战士们叫醒，跑步到连集合场列队待命。全连集合齐了天还没有亮。

刘排长小声说:“这是夜间集合动作，各班按时到达了集合场，而且比较肃静。今天早操是爬山，连长已经先去了，我们现在到连长那里去，成一路纵队出发。”刘排长作了番动员，就带着全连静悄悄地出发了。走了约十分钟天就亮了，又走了一会儿，来到要爬山的地点。全连呈并列纵队站好了。一排长大声说:“今夭要进行爬山比赛，目标是山头上的红旗。”他边说边用手指向红旗处。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面红旗在大雪覆盖着的山顶上迎风飘扬，在早晨的雪山上显得更加耀眼，革命红旗给人一种美好的向往。估计这山有300多米高，坡度也比较陡，要想爬山快，就得要准备好。我迅速地将鞋带系好，装具扎紧，准备夺红旗。这时一排长说:“现在给各班分位置，到位后听我的哨音，一长两短就开始，哪个班先抢到红旗为优胜，各就各位!”各班按排长指示，到达自己的位置，摩拳擦掌，都准备抢红旗。一长两短的哨音响了，各班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射山顶红旗，只听勇士们登山的“沙沙”声和出气的“呼呼”声，开始很快，随着时间的延长，体力消耗，速度慢慢地降了下来。我们排的政治战士是八班副班长，他是山西人，他边跑边大声喊:“三排的同志们加油啊，为了打日本救中国，我们要发扬革命的英雄主义精神，一定要把旗抢到手!”一排长喊:“同志们冲啊!胜利就在前面，勇敢地前进吧，胜利属于勇敢的人!”各排的政治战士都喊口号鼓励战士们勇往直前。此时，我听到连长在山顶上吹哨子，他那个口哨和排长们不同，是旧社会警察用的口哨，也有的叫它警笛。我顺哨音看去，只见连长手持红旗左右摆动，边摆旗边吹哨，召唤大家向他前进。大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为了抢到红旗，夺取优胜，仍拼命地往上爬，直累得人人气喘嘘嘘，个个汗流满面，可是谁也不停一步，谁也不甘落后。我想:这时候主要就是看谁的体力最强，谁就能取得胜利，可见体力也是一种战斗力。后来的实战生活再三证明:战时和敌人同时抢占制高点，谁的体力强，谁就能抢先一步抢占有利地形，有了有利地形就有了主动权，战斗的胜利也就基本属谁了。这种以抢红旗形式进行的爬山运动意义主要也就在这里。快到山顶了，一排长喊:“冲啊!杀!”大家听到口号声，又增添了几分力量，喊着杀声冲上了山顶。最先到达的是一班的一名老战士，我是第三名到达的，真遗憾!等大家全部到达山顶，原地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一排长作了总结性的讲评。他说:第一个抢到红旗的这位同志，今年22岁，身体强壮，上山的姿式正确，爬山的方法好，又有抢红旗的决心，所以抢到了红旗。同志们都要向他学习。这次抢红旗一班为优胜班!

刘排长又说:“我们还有一个科目，大家往山下跑，山下有一面红旗摆动。”我们顺一排长手指的方向看去，又是连长在山下摆动一面红旗。他又说:“目标，摆动的红旗，跑步下山！”全连“呼啦”一声冲下山去，只听见全连人员把树枝碰得哗哗作响的声音。一会儿就下到山底，却不见连长哪里去了。刘排长整理好队伍，说了一声:“成一路跟我来!”就向宿营的村庄走去。这时我看见连长把红旗举得高高的，在距我们的队伍前面300米处前进。

这面红旗是八路军的革命红旗，它在狂风中挺立，迎着晨风哗哗作响，迎风飘扬……

1939年12月，一个星期六的早晨。这天进行早操科目是6公里全副武装越野，齐连长亲自组织指挥，各排长督促检查。起床时间照常，全连到村边集合，站成一个连的并列纵队。连长站在队伍前作动员时说:“昨天接到上级通报，日本鬼子开始‘扫荡’晋察冀军区的中心区了，我们有可能要配合军区进行反‘扫荡’。今日的训练不但要练习三大技术，更要练战术，练越野，练急行军。今天的科目是进行全副武装越野，这是一种接近实战行动的科目，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希望各班、排整理好装具，准备开始。”大家听说，为了完成配合军区反“扫荡”而搞武装越野训练，各班、排的准备都很认真。训练场地就在双塘涧到张家庄之间，先是全副武装跑到张家庄，后是由张家庄越野返回双塘涧。要求是以排为单位行动，不准有一个掉队的，不准丢掉一件武器、弹药、物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一个小时完成。

这天早晨的天气是雪后初晴，北风吹来，寒风刺骨，气温大约在零下25'C。人们都缩着脖子，藏着手，不断地踏步、跳跃，就这样连续不断地运动还是冻得嘴唇发紫，脸色通红。一阵大风把雪吹起，刮到人们的脖子里，凉得一哆嗦，真和突然遭到敌人袭击差不多。我们都希望科目马上开始，免得冻的难熬。连长大概把挨冻也看成是训练的内容。他仔细观察每个人的抗冻能力，勉励大家要经受住考验，边说边走到我面前，观察我的表情。我把手拿出来立正站好，笑呵呵地看着他。他问:“冷不冷?”我回答说:“不冷！”他也笑呵呵地说:“很好，青年人火力壮。”他检查了一番后就宣布:“越野开始!”各排听到命令后迅速向张家庄方向跑去。过去出操只带武器不带别的，每个星期六爬山也是只带武器弹药。今天和往常不同，所有的武器弹药全部带上，还要带上随身用品和其它物件，凡是行军作战需要的一样不拉，每个人身上负重达30多斤。我当时只有17岁，虽然抗日救国的热情很高，但体力还是不足的，如果是不带东西空着身子跑是可以的，背着这么多的东西，实在感到吃力。开始跑步还能跟上班长，十多分钟后就拉下五六十米远，我使足了吃奶的力气，还是跟不上他。他在前面等了一会，把我的枪接过去，扛着双枪跑，速度也慢下来了，我这才跟上他。跑到张家庄，我就把枪要了回来。连队在原地休息3分钟后，又向双塘涧村越野前进。跑了一阵，又大步走了一段，觉得大步走有力得多，我就建议班长不要跑，大步走也能按时返回原地。班长看看全班大步走都能跟上，他就接受了我的意见。我们大步流星地前进着，看见有的班在我们前面跑，但是掉队的多，觉得我们的办法对头。结果是:一排按时先到了，但是有5个掉队的;我们三排都到齐了，但是晚了5分钟;二排晚到了分钟，队伍整齐。

全连跑回原地后，人人都感到又渴又饿又累，好像体力能量消耗光了，一个说笑的都没有。我自己的体力也是消耗完了，一点劲也没有了，坐到石头上就起不来了，骨头像散了架一样，虚汗一个劲地流，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像打鼓一样“咚!咚!咚!”抓了一把雪塞到嘴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好多了，又抓了两把雪吞下去，觉得很可口，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真不错，好极了，一会儿就有精神了，也觉得有劲了。我站起身来，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那么不听使唤。我慢慢地移动了几步，稍微好一些。

最后，连长作了总结讲评。他说:“这次全副武装越野训练是成功的，大家得到了锻炼，知道了我们连的强行军能力，使我们执行任务时有了底数。同志们辛苦了，各排带回去休息准备吃饭..........

这时大家已经休息过来了，各排长带着自己的部队向宿营地走去。我边走边想:我原来觉得自己是个够格的战士，其实还差得很远，这次全副武装越野训练没有完成好，要不是班长帮我扛枪，不知道掉队多远哩。想到这里，我心里佩服班长，又十分感激班长，现在回忆起来也非常想念他，战友之情常常令我激动不已，泪眼朦胧。那次越野虽然勉强走回来了，但已经精疲力尽了，这要是打仗，自己就参加不上了。当时想:看来，还得加紧锻炼才行。

在紧张而热烈的冬季训练中，我被正式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这是我出生到人世间以来最感光荣、最感庄严的时刻。这天上午，我们一起被吸收入党的五名同志集合在教导员方城同志住的房里。这是一间比较宽敞的大房子，里面的一面墙壁上贴了一条横幅，上写“入党宣誓”四个大字。方城教导员异常兴奋、异常严肃地站在党旗旁边，声音非常宏亮地说，现在，由我来领着同志们一起进行入党宣誓，我念一句，大家跟着复述一句: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政党，是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指导的党，是为实现全人类翻身解放的党……宣誓毕，方教导员激动地说:我代表营党委，欢迎同志们加入党组织，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共产党的人了，是亲密无间的“同志”了，希望同志们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履行入党誓言··一教导员的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令我心潮起伏，久久难平。

回到连部，先向翟朴副指导员汇报了参加入党宣誓仪式的过程。副指导员说:“入党宣誓是件庄严的事情，证明你从现在起已经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了，就要努力学习，多做工作，艰苦奋斗，争做模范，为最美好、最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奋斗终生。”

副指导员的这番话，我有点似懂非懂，特别是这最后一句，我一点也不明白。我问副指导员什么叫“最美好、最理想的社会?”他说:“没有人剥削人的现象，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工作，人人有好房子住，你需要什么就能领到什么，谁也不能压迫谁，每个人都能主动积极地为社会服务……”

听了副指导员对什么是共产主义社会的一番解释，我深深地感到那确实是一个美好的、理想的社会，从内心深处愿意为这种社会奋斗到底。这天晚上，休息号响了很久，我还在心里憧憬着这美好的社会。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起梦来，梦见我们连队去执行保卫军区的任务。来到军区司令部驻地，看见一大片新房子，新砖砌墙，新瓦盖顶，青石铺地，红柱花梁。院子里就像个花园，五颜六色，香味扑鼻，蝴蝶在花丛中飞舞，小鸟在树枝上唱歌，鱼儿在池中漫游，八九点钟的太阳照射着院落，使之更加美丽。我们就住在这个院子中的厢房里，晚上睡在松软的被窝里，舒服、香甜。听到军区司令部的起床号声，赶紧起来，可就是睁不开眼。正在着急，突然醒来，原来是连队的起床号响了。这才知道刚才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看到了我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小家境贫寒，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进过城市，不知道最好的房子是什么样，最幸福的生活是什么样，以为在梦中看到的就是最好的房子，在那种环境中生活就是最美好的生活，这样的社会就是最理想的社会。当时只有一个朴素的想法，反正是为一个好社会、好制度而努力就行了。后来上党课又学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四个标准:一、物质极大丰富;二、人的思想觉悟极大提高;三、劳动是人们的最大乐趣;四、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这才使我对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社会有了一点粗浅的了解。我觉得这种社会是最理想的社会，对谁都有好处，为这样的社会奋斗吃苦是值得的，为了广大人民群众服务死了也是光荣的，感谢共产党把我领上了正路。从这以后，我在心底里盘算，究竟怎么做才像个共产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