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关于十年萧乾的自白
发布时间:2025-09-24 22:40 浏览量:20
打小时起,每逢挪个窝儿,我总对老地方有些依恋,边走边回头看,迁出大酱园子的时候,我没回头,只觉得离开了一个本不应该住进去的地方。
洁若先去交道口以南的那个新居去看过,很满意,说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地方。我则是初来乍到。那是一个十分宽敞的大院,正房五间,一半已住了原单位一同事,我们住靠东边的两间,堂屋用板壁隔开,一家一半。
这位同事不久前从上海调来,对我本来十分热乎。5月间气温上升时,他也冒失过。这时尴尬了。偶尔擦身而过,总是连忙偏过头去。两个十来岁的女儿瓜子儿脸,活像古典美人儿,却隔着窗在当院吆喝:“老作家,老坐在家里。”我听了,挺不服气,那时节我并没坐在家1949年以来,我只当了几个月的“作家”,
恰巧西厢房的男主人在大学里和我同过学。事先大概在报看到了对我的批判,迎面走来也不打招呼,转过身去却在喊喊喳。身为麻风患者,我自然也很能体谅,很知趣,绝不想牵累别人,进出总低头而过。
尽管缺乏人和,天时并没变化。太阳并未因我是y派而躲开我,它像对旁人一样温暖地照耀着我。初冬的太阳很是暖人,除了热之外,它还撒着金色的光。几个月来,我脚下的大地摇摇晃晃,像是随时可以陷下去。如今,它又结实起来,可以蹬蹬蹬地踩在上面了。上街买菜的时候,我总把腰挺得笔直,欣然发见我还没变成个侏儒。
这是城里我挺熟悉的一个角落。我妈妈唯一的胞姐就曾住在这儿对面一条胡同。交道口,我更熟了。崇实学校所在的大三条,一头通北新桥,一头通的正是交道口。初中时,我曾赶着一群瑞士山羊,沿着交道口大街,出安定门牧放。
搬家后,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打从1928年离开这个角落我就开始了国内外流浪生涯。在地球上转悠了多少年,到头来居然又回到故地。尽管身败名裂了,我还是像回到慈母怀抱中那样感到慰藉。
洁若下f之前,对家庭做了安排。大孩子继续住校,女儿送进托儿所,身边给我留个最小的。她动身那天,我用自行车驮着她的行李,陪她走到出版社附近,随后躲在背荫处,远远地目送着卡车向火车站驶去。一到星期六下午,家里就热闹了。住校的,上托儿所的,都回来了。家又像个家了,只缺个洁若。
人在得意的时候,成天在外头奔走,往往倒没多少时间留给自己的娃娃。如今倒了霉,外头见不起人了,倒有充足的时间来亲近自己的儿女们了。他们成为我精神上的寄托。在换尿布倒屎盆时,我从童稚的臊臭中感到一种难言的喜悦。每当我托着奶望着小喉咙咕嘟咕嘟往下咽时,我就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忘个子二净。我时常把自己的脸整个埋在换下来的小衣裳堆里,扎在心坎上的那堆碎玻璃碴儿,顿时好象就融化成天鹅绒了。最幸福莫如这样的时刻:老三坐在我膝上,扎在我怀里;两边坐着老大和老二,四口挤在一张长椅上。我忘情地为他们说呀呀,把小时大堂姐教给我的那些儿歌全抖搂给他们了:什么月亮爷,穿花鞋,你是奶奶我是爷”呀,什么“金轱轳棒,烧热炕,爷爷打鼓奶奶唱,一唱唱到大天亮,养个娃娃没地方放。歧儿咂,喝米汤”呀,又什么“小耗子儿,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呀。七斗八斗,居然没把我的记忆力斗光!我能把“正月正,老太太爱逛莲花灯……”一直唱到腊月。唱累了,就讲故事。讲傻姑爷,讲徐文长,也讲安徒生和格林童话。我同大孩子玩“石头、包袱、剪子”,这还是16岁上在报房胡同侦缉队拘留所里学来的。给两个小的用手帕扎兔儿玩,又把双手搭起来,在白墙上照出牛马的影子。心想,别的当不成,也许还能去托儿所当个男阿姨哩。
弟弟妹妹倒是乐呵呵的,可老大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大半年来,他一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多么有趣的故事也吸引不住他。一天,正当我讲得挺欢的时候,他忽地打断了我(除非不得已,他早已不喊我“爸爸”了)。他睁大了眼,气横横地问我:
出自他的口,这话可比台上那些咆哮的份量大多了。你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呢?”我一直希望他不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巴不得能瞒过他。我太糊涂了,他已经三年级了,何况又住校。他泪汪汪地告诉我说:
孩子是不会内外有别的。我能对他说什么呢?万一他去学“他们在学校里追着我,喊我小y派!”告,就会变成我的“翻案反扑”,从而为孩子招来更大的不幸。我只能说:“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长大后就会知道了。
“可是--我现在受不了。”他淌着泪朝我不停地摇头。
我在给洁若的信中,提了此事,告诉她:孩子小小年纪所的创伤,使我心如刀割。在生产队劳动的她回信说:“孩子们长大后,你仍将是他们会引以为荣的爸爸。”她要我一定咬住振作起来,好好译几本书。
那阵子街道上正在大搞普选。选什么,我摸不清。老实说,也不关心。因为我觉得好象已经从人民里被开除掉了。民警夹了个本子在院里嚷:“登记选票要用阳历。凡对自己出生年月拿不准的,到派出所来查对照表。”其实,我恰巧有这个问题。1939年出国时,我是随便把自己阴历的生辰写成阳历的。倘是平时,我必然会乘机查查。可如今,自己连公民权怕都已经丧失了,还管它什么阴历阳历!
直好象50年代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我曾买下不少翻译用的工具书:博物、法律、经济、金融以至军事辞典。我一直把这种专门术语的辞典看作是消防车。平时闲着,一卡住就得向它们求救。这时,我把它们全排列在书桌上,作为我的后盾,并开始考虑起翻译什么了。真庆幸自己还点外文。一个搞创作的,当他的名字香的时候,写什么都有市场。行情看的往往不是货色本身,而是名字的香臭。一旦名字臭了,顷刻之间写什么也成了毒草。翻译则不然,译者名字臭了,换个笔名只要原作者站得住,译者仍可赖以生存。这个奥秘我此刻才领会到。
从30年代起,我从未重视过翻译,这时却把它看作一根救命稻草了。我就像是个被踩在地上,用棍子打得鼻青眼肿的人,又在挣扎着想支起身子来。
不料,这时,又打来两棍。
一晚,原单位一位组织成员送来一份政治结论。1956年不是刚做过吗?他绷了脸说,现在不同了,你看看就明白了。他道着我马上签,我读罢,几乎昏厥过去。我哀求他容我想想,他宽限了24个小时。
一年多以前审干时那次结论,是根据我那份5万言自传以及大量附件,经过半年多的反复核查做出的,可现在整个颠倒过来。过去肯定了的。现在否定了;过去否定了的,这回肯定了原结论说“《新路》是1948年北平高级民主人士创办的一个刊物,后为国民党所查封”,现在这个刊物被写成“四大家族的喉舌”;原结论说“萧乾接受了地下党的劝告,后来并未参加其编辑工作”,现在我成为它的“骨干”了。
有生以来我从未这么困惑过,难受过。批判会上的不实之词,即便次日就见报,我仍能忍受。由堂堂党委做出的涉及一个人一生的“政治结论”这么严肃的文件,竟然可以像“报纸”那样信笔写来,并且还要我立即在上面签字!我想呼天唤地了。
多年后有位女同志曾经告诉我说,坑都挖好了,她被威胁说,不肯签字就活 埋,但她宁死也不肯在谎言上画押。我可是个懦夫。折腾了一宿,想到,洁若下放了,我再有个三长两短,为客观真理而殉了难,三个孩子可怎么办?尽管我鄙视自己的怯懦,至今我仍认为,假使历史重演,在那情景下,我依然也只能硬了头皮去签。不举白旗,火焰就会变本加厉地扑过来。我已经害了一条小生命,经不起更大的牺牲
4月间的一天,忽然接到通知,要我某日某时到酱园子里一位大干部家去开会。我准时到达。进门之后,三张脸绷得铁青。我找了个角落,低头坐下。原来是个小型宣判会,而且是由在大酱园子里唯一有过些交往的那位老友来主持。他用严峻得丝毫也不带温情的声调宣读了对我的处分:下F到农场去监 督劳动,并且立即执行。我知道他也是在经受考验,只能那样。这时,我小声问其中的一位:去多久?现在回想,当时我准是晕头转向了,只有白痴才会提出那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