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辞职后到民营企业发现一台180万仪器闲置,我能修复
发布时间:2025-10-14 02:16 浏览量:21
“爸,学校要交补课费,八百。”
儿子李晓军头也不抬,扒拉着碗里最后几口饭,声音闷在瓷碗的边缘。
我夹菜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把一块烧茄子放进自己碗里。油光锃亮的茄子,是我从菜市场尾市捡的便宜货,蔫头耷脑的,但妻子陈兰有本事把它烧得像肉一样。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得像单位门口那口老井,不起一丝波澜。
可我的心,却像被扔了块石子,一圈圈地荡开,全是钱的影子。八百。不是八十,是八百。
这是2001年的秋天,我从干了二十多年的国营红星机械厂下岗,正好一年零三个月。厂子没了,铁饭碗碎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我,李卫东,四十七岁,国家认证的七级钳工,一双能把零件误差控制在头发丝三分之一的手,现在每天的工作,是给一家小区的地下车库看大门。一个月工资,六百。
陈兰在一家超市当理货员,一个月八百。我俩加起来,一千四。刨去吃喝拉水电,再给正上高三的晓军挤点营养费,每个月能攒下的钱,得用手指头数。这突然冒出来的八百块补课费,像一座山,不声不响地就压在了饭桌上。
“什么补课费,抢钱啊?”陈兰的筷子“啪”地一声搁在碗上,眉头拧成了疙瘩,“上个礼拜不是刚交了什么资料费吗?”
晓军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缩着,那是少年人面对家庭窘迫时,不自觉的姿态。“老师说,最后的冲刺阶段,很重要。”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碗里的饭吃完。胃里有点烧,是中午那个冷馒头在抗议。我清楚,这不是抢钱,这是为前途铺路。晓军的成绩在班里中上游,努努力,能上个不错的大学。我们这样的人家,孩子的前途,就是全家唯一的光。这八百块,是省不掉的。
“我来想办法。”我站起身,收拾碗筷,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陈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眼神里有担忧,也有无奈。她知道我的“办法”,无非是去跟以前的工友张嘴。人到中年,最怕的就是这个。每一次开口,都像是在消耗过去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情分和脸面。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陈兰的呼吸均匀,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我知道她也没睡踏实。黑暗中,我睁着眼,天花板上仿佛印着那台我跟了十几年的老旧车床的影子。机器的轰鸣,铁屑的温度,还有那股子独特的机油味,曾经是我生活的全部。我闭上眼,就能在脑子里把一个复杂的零件从图纸变成现实。可现在,这双手,除了开合车库的栏杆,就是每天擦拭那冰冷的监控屏幕。
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包裹着我。我不是怕吃苦,在车间里,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霜的日子都过来了。我怕的是没用。一个男人,尤其是我这样靠手艺吃饭的男人,一旦觉得自己没用了,那口气就散了。
第二天,我没去找人借钱。我把那块上海牌手表,我爹传给我,我结婚时撑门面的家伙,放进了口袋。但在出门前,电话响了。是以前厂里的老同事,王海。
“卫东啊,干嘛呢?”老王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来。
“没干嘛,准备上班。”
“别上你那个破班了,一个月几百块钱,不够丢人的。我给你找了个活儿,一个私企,叫华兴机械,招老师傅。老板我认识,人不错,工资肯定比你现在高。”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机械厂?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里那扇生了锈的门。
“什么活儿?”
“去了就知道了,反正是你的老本行。下午两点,厂门口见。”
挂了电话,我把手表从口袋里掏出来,重新戴回手腕上。表蒙子上有道划痕,但在我眼里,它又开始闪光了。
下午,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华兴机械。厂子不大,但看着挺新,院子里堆着钢材,几台叉车来回穿梭,一派忙碌景象。这和红星厂最后那几年的死气沉沉,完全是两个世界。
老王拍着我的肩膀,把我引荐给老板。老板很年轻,三十出头,姓赵,戴个金边眼镜,白白净净的,不像个开工厂的,倒像个大学生。
“赵总,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李卫东,李师傅。我们红星厂技术上的一把刀,七级钳工,没他摆弄不平的家伙。”老王说得唾沫横飞。
赵总伸出手,很客气地跟我握了握。“李师傅,久仰。我们厂子刚起步,缺的就是您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我有些拘谨地握了握他那只没什么茧子的手,嘴里说着“客气了”。
赵总带着我参观车间。车间里机器不少,大多是国产的新设备,嗡嗡作响,充满了活力。工人们也都很年轻,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干活麻利,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我看着他们操作机床,那动作,那神态,更像是在完成任务,而不是在跟机器对话。
走到车间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那里,静静地停着一台机器。它比周围的任何一台设备都要庞大、精密,通体是沉稳的深灰色,线条流畅,充满了工业设计的美感。机身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操作面板黑着,像一只沉睡的钢铁巨兽。
我一眼就认出了机身上的铭牌——一个陌生的德国牌子,但那严谨的工艺,错不了。这是一台进口的五轴联动加工中心。在红星厂的时候,我只在画报上见过,那是我们所有技术工人的梦想。
“这台……”我的声音有点干。
赵总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惋惜,又像是自嘲。“哦,这个啊。李师傅,让你见笑了。我爸前几年买的,德国货,花了一百八十万。结果呢,买回来就没正经动过,请来的德国工程师跟我们这边的人闹了别扭,调试到一半就走了。后来我爸找了几个师傅来看,都说弄不好。放了两年,就成了一堆废铁。”
一百八十万。废铁。
这两个词在我脑子里炸开。我仿佛能听到这台机器在无声地哭泣。一百八十万,在2001年,对于一个私营小厂,这几乎是赌上了全部身家。我能想象,老赵总当初是怀着怎样的雄心壮志,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我走上前,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冰冷的机身,但又怕唐突,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它的导轨、刀库、控制系统……灰尘掩盖不住它精良的本质。导轨上没有一丝锈迹,说明保养还算到位。电缆的布局,管路的走向,处处透着一股子“讲究”。
“没人再试试?”我问。
赵总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试?怎么试?说明书厚得像砖头,全是德文。电路图复杂得跟迷宫一样。现在厂里这些年轻人,让他们操作现成的还行,让他们搞这个,头都大了。再说了,万一弄坏了,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吧。”
他话里的无奈,我听得懂。这不仅仅是一台机器,这还是上一代企业家留下的一个难题,一个心结。
参观完,赵总给我开了工资,试用期一千五,转正两千。这个数字,让我心头一热。这意味着晓军的补课费有了,家里的压力能大大缓解。我当场就答应下来。
可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没有一丝拿到高工资的喜悦。翻来覆去,全是那台灰色机器的影子。它就那么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巨人。我仿佛能感受到它的孤独。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最看不得的就是好东西被糟蹋。那不仅仅是浪费钱,那是在作孽。
第二天上班,我被分派去带几个年轻的学徒,做一些常规的加工件。活儿不难,甚至有些乏味。我一边指点他们,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角落。
午休的时候,工人们都聚在一起吃饭聊天,我端着饭盒,一个人走到了那台机器旁边。我蹲下身,仔细地看着它的底座,它的每一个接口。我发现,有几个关键的液压管路接口,有轻微的渗油痕迹,油渍已经干涸,变成了黑色的油泥。这说明,它曾经被启动过,而且液压系统可能存在压力问题。
我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操作面板上的灰尘,露出了下面的玻璃。透过玻璃,我能看到里面复杂的按钮和旋钮。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久违的冲动,一种想要征服它的欲望,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这不仅仅是一台机器。这是我的一个机会,一个向这个新世界证明,我李卫东这身本事,还没过时。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着了魔一样。白天干完自己分内的活,就绕到那台机器旁边转悠。我找来抹布,把它从头到尾擦拭了一遍。当灰尘被拭去,露出那闪着金属光泽的机身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我的举动,引起了车间里其他人的注意。
“嘿,老李,看上那洋玩意儿了?”一个叫小张的年轻工人,嘴里叼着烟,靠在旁边的料架上,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这可是个宝贝疙瘩,可惜是个哑巴。”另一个老师傅,姓刘,摇着头说,“赵总他爹当年就是太好高骛远了。”
风言风语传到了赵总耳朵里。一天下午,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李师傅,听说你对那台德国机床很感兴趣?”赵总给我递过来一杯热茶。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点了点头:“是台好机器,就这么放着,太可惜了。”
“可惜?”赵总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我也觉得可惜。可不可惜,它都不能变成钱。李师傅,我知道你是爱机器的人。但是,那东西,你就别费心思了。安安稳稳带好徒弟,帮我把产品质量抓上去,我就谢天谢地了。”
他的话很客气,但我听出了里面的潜台词:别多管闲事,别给我添乱。
我端着茶杯,热气熏着我的脸。我沉默了很久。我知道,如果我今天就这么点头答应了,那我这辈子,可能就真的只是个看大门的或者带徒弟的老师傅了。那团在我心里重新燃起来的火,就会彻底熄灭。
我抬起头,看着赵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赵总,我想试试。”
赵总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坚持。
“李师傅,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技术。但这东西……风险太大了。”
“我不要钱。”我打断了他,“我用下班时间,不耽误厂里正常的生产。修好了,算我为厂里做贡献。修不好,一分钱不要,要是弄坏了什么零件,我拿我的工资赔。”
我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拿什么赔?我拿全家的生活费去赌一个未知的可能。
赵总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怀疑。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李师傅,你图什么?”
图什么?
我被问住了。是啊,我图什么?图钱?我说了不要钱。图名?在一个小私企里,修好一台没人能修的机器,又能有多大的名声?
我想到了儿子那张渴望又压抑的脸,想到了妻子那双疲惫却从不抱怨的眼睛,想到了自己那双除了拧螺丝和开车床,就不知道还能干什么的粗糙的手。
我深吸一口气,说:“赵总,我不图什么。我就觉得,一个手艺人,一辈子能跟这么一台好机器打交道,是福分。要是眼睁睁看着它烂成一堆铁,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我的话,可能听起来有点傻,有点不合时宜。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赵总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到桌上。
“这是那台机器电控柜的钥匙。还有,这是我爸当年留下的所有资料,都在那个文件柜里。李师傅,我丑话说在前面,我不会给你提供任何帮助,厂里也不会为这件事花一分钱。一切,都靠你自己。”
我拿起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感觉像接过来一个军令状。
“谢谢赵总。”
走出办公室,我的手心全是汗。我知道,我把自己逼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路。
我决定修机器的事,像一阵风,很快吹遍了整个车间。
“听说了吗?新来的那个老李,要修那台德国老爷车。”
“真的假的?他以为他是谁啊?德国专家都弄不好的东西,他行?”
“我看是想在老板面前表现表现,想疯了。”
“等着看笑话吧。别到时候把机器彻底弄报废了,看他怎么收场。”
这些议论,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身上。我假装听不见,每天下班后,就一头扎进那个角落。小张他们几个年轻人,有时候会故意从我身边走过,发出一两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刘师傅倒是好心劝过我两次:“老李,算了吧。跟自己较什么劲呢?安安稳稳挣两年钱,给儿子攒点老婆本,比什么都强。”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有些事,解释不清。
更大的压力来自家里。
那天我回去晚了,陈兰给我留了饭菜在锅里温着。她看我一脸疲惫,眼眶下面还有洗不掉的油污,忍不住问:“卫东,你最近在厂里忙什么呢?怎么天天这么晚?”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实话。我不想骗她。
“厂里有台进口设备坏了,我……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修好。”我轻描淡写地说。
陈兰的筷子停住了,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就是老王说的那个,一百多万的机器?”
“嗯。”
“老板让你修的?”
“……算是我自己揽下来的活儿。”
“给钱吗?”
我沉默了。
陈兰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女人,但生活的压力,已经把她的耐心磨得差不多了。“李卫东,你是不是糊涂了?你一个月挣多少钱,担得起这个责任吗?咱家现在这个情况,经得起折腾吗?晓军马上就要高考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安安稳稳上你的班,把那两千块钱拿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就是……想试试。”我辩解道,声音很低。
“试试?你拿什么试?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逞什么能啊?在国营厂那套,现在行不通了!人家私营老板,看的是你能给他带来多少利润,不是看你本事有多大!”
那天晚上,我们结婚二十多年,第一次吵得那么厉害。或者说,是她单方面地在说,我在沉默地听。我一句话都反驳不了,因为她说的,句句在理。
最后,她哭了,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卫东,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怕。我真的怕了。从你下岗那天起,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怕这个家散了。”
她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我的心。我走过去,想抱抱她,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我的手上,全是机油味。
我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看着窗外小区的万家灯火,感觉自己像个孤岛。全世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相信那台冰冷的机器,还有机会重新歌唱。
那段时间,我成了厂里和家里的“异类”。在厂里,我是不自量力的老顽固。在家里,我是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连晓军看我的眼神,都多了一丝疏远。有一次我听见他跟同学打电话,小声说:“我爸最近也不知道在搞什么,神神叨叨的。”
我心里不是不难受。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把所有的委屈和压力,都倾注到了那台机器上。
我从赵总给我的文件柜里,翻出了那几本砖头一样厚的德文说明书。我一个字也看不懂。我揣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德汉词典,一个词一个词地啃。白天上班,我就把要查的单词写在小纸条上,趁着休息的空档,一个一个地查。晚上回家,等陈兰和晓军都睡了,我就在客厅的小桌上,对着说明书,一页一页地翻译。
那感觉,就像回到了年轻时在技校啃书本的时候。很多年没有那么专注过了。有时候查一个专业术语,要翻半天词典,再结合电路图去猜。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饿了,就啃个干馒头。
一个月下来,我瘦了十斤,但那几本说明书,硬是被我啃下来一小半。我对这台机器的了解,也从一个模糊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它叫“DMG-80P”,德国德克尔马豪公司生产的五轴联动加工中心。它的设计理念,它的机械结构,它的控制系统,都远远超出了我过去二十多年的认知。我越是了解它,就越是惊叹于德国工业的严谨和精密。每一个零件,每一个细节,都像一件艺术品。
我开始着手检查它的硬件。我打开电控柜,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我不敢乱动,只能拿着万用表,根据我翻译出来的电路图,一根线一根线地测。这是一个极其枯燥和熬人的过程。车间里噪音很大,我得戴上耳塞,才能集中精神。有时候为了测一个隐藏的节点,我得整个人钻进机器下面,一躺就是一两个小时。
工友们从我身边走过,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同情。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是真的疯了。
一天,我在检查液压系统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它的液压泵站压力不稳,时高时低。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我顺着管路一路排查,最后发现,是一个比例伺服阀出了问题。这个阀是整个液压系统的核心,非常精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拆下来,分解开。在显微镜下,我看到阀芯上有一个微小的划痕。就是这个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导致了整个系统的失灵。
找到问题所在,我心里一阵狂喜。但下一个难题又来了:这个阀,是德国特制的,国内根本没有替代品。如果要从德国订购,不仅价格昂贵,周期也非常长。
赵总说了,厂里不会为这个花一分钱。
我拿着那个比我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伺服阀,坐在机器旁边的台阶上,一筹莫展。难道,我所有的努力,就要卡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零件上吗?
我盯着那个阀芯,看了整整一个下午。那道划痕,像一道天堑,横在我面前。放弃的念头,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冒了出来。也许陈兰是对的,刘师傅是对的,所有的人都是对的。我就是一个不识时务的老顽固,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间里的工人都走光了。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这台沉默的机器。我站起身,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上。
这双手,曾经在零下二十度的冬天,露天抢修过设备。这双手,曾经用最原始的锉刀,手工磨出过精度达到“丝”级的样板。这双手,是我作为一个技术工人,全部的骄傲和尊严。
难道,这双手,就要被这么一个小小的划痕给难住吗?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我自己修复它!
这个过程,叫做“研磨”。用最细的研磨膏,配合特制的工具,一点一点地,把划痕磨掉,同时要保证阀芯的整体尺寸和形状不发生任何改变。这个误差,要用“微米”来计算。这已经不是钳工的活儿了,这是钟表匠的活儿,是艺术家的活る。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想法。因为说出来,只会被当成是天方夜谭。
我开始准备工具。我找不到合适的研磨工具,就用一根废弃的钻头,自己在砂轮机上一点一点地磨。我没有高精度的测量仪器,就想办法从一个做精密模具的老朋友那里,借来了一台千分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了这个小小的阀芯上。我把它固定在台钳上,用放大镜观察着,屏住呼吸,手腕上用最轻、最稳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打磨。
我的眼睛熬红了,脖子和肩膀僵硬得像石头。有好几次,我几乎要放弃。那道划痕,实在是太顽固了。磨得深了,尺寸就超差了,整个阀芯就废了。磨得浅了,又起不到作用。
我把自己关在一个绝对安静的世界里,耳边只有研磨膏和金属摩擦的微弱声音。我的整个心神,都凝聚在了那不到一平方毫米的接触面上。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五天。当我最后一次用酒精棉把阀芯擦拭干净,拿到放大镜下看时,那道划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镜面一般光滑的表面。
我用千分尺反复测量,尺寸,完美。
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抖得连烟都点不着。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我小心翼翼地把伺服阀重新组装起来,安装回液压站。然后,我合上电闸,按下了液压泵的启动按钮。
一阵轻微的嗡鸣声后,压力表上的指针,稳稳地指向了额定的数值。一动不动,像焊死了一样。
成功了。
我靠在冰冷的机身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只是第一步,但却是最关键的一步。
解决了液压系统,我开始把注意力转向电气和控制系统。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领域。红星厂的那些老设备,都是继电器控制,简单直接。而这台DMG,用的是西门子的数控系统,里面是复杂的软件和参数。
我像一个小学生,从头开始学习。我把翻译出来的说明书翻来覆去地看,把每一个参数的意义都背下来。我不敢直接通电调试,怕参数错误导致机器撞车。我只能在纸上一遍一遍地模拟运行过程。
这个过程,让我对这台机器的“大脑”有了深入的了解。我发现,它的控制系统并没有硬件损坏,但里面的很多参数,被人为地修改得一塌糊涂。有些参数甚至是相互矛盾的。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当初德国工程师会和厂里的人闹矛盾。我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德国人严谨刻板,要求一切按规程来。而我们这边的一些老师傅,习惯了凭经验办事,喜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不完全了解的情况下,就去动核心参数。结果,把系统搞得一团糟,最后谁也收拾不了。
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把所有参数都恢复到了出厂设置。然后,我开始尝试手动操作。我按下总电源,操作面板“嘀”的一声,亮了。屏幕上出现了一连串的德文和代码。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按照手册上的步骤,一步步地进行系统复位、回零。
主轴开始缓缓转动,发出悦耳的嗡嗡声。X轴、Y轴、Z轴,在我的指令下,平稳地移动。一切正常。
我站在操作面板前,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坐标,听着伺服电机发出的独特声响,感觉自己像一个指挥家,在唤醒一个沉睡的交响乐团。
周围开始有工人围过来看热闹。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嘲笑,变成了惊讶,再到一丝敬佩。
“动了,真的动了!”
“神了,老李真有两下子。”
小张凑到我跟前,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李师傅,你……你是怎么弄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怎么弄的?是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用一本翻烂的词典,用一双快要残废的手,弄好的。
机器能动了,但离真正能干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需要验证它的精度。我找来一块废料,写了一个简单的程序,试着加工一个简单的方块。
当铣刀接触到工件,切削出第一缕铁屑的时候,我的眼眶有点湿润。这声音,太熟悉,太亲切了。
加工完成后,我把方块取下来,用千分尺测量。尺寸的误差,在0.01毫米以内。这个精度,对于一台沉睡了两年的机器来说,堪称完美。
我拿着那个还带着温度的方块,像拿着一块奖牌。我没有去找赵总报喜,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需要用一个真正的产品,来证明这台机器的价值。
我从车间接了一个活儿。那是一个出口订单里的核心零件,形状复杂,曲面很多,精度要求非常高。厂里用现有的三轴机床,做了好几次,废品率都很高,勉强交货,也是在亏本。
我花了三天时间,研究图纸,编写程序。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挑战。五轴编程,比三轴复杂了不止一个量级。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在纸上反复计算刀路轨迹。
星期六,厂里放假,我一个人来到车间。我把最好的刀具装上,把工件仔细地校正好。然后,我按下了启动键。
机器开始咆哮,刀具在工件上飞速地移动、旋转,像一个技艺精湛的舞蹈家。铁屑飞溅,冷却液喷涌,整个车间里,都回荡着这首雄壮的工业交响乐。
我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没有紧张,心里反而一片平静。我和这台机器,已经有了某种默契。我相信它,就像相信我自己的手。
四个小时后,加工结束。当机器停下来,我打开防护门,一股热气混合着机油的香味扑面而来。那个零件,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闪着银色的光。它表面的光洁度,像镜子一样。那些复杂的曲面,过渡得天衣无缝。
我把它取下来,用三坐标测量仪进行检测。每一个尺寸,每一个形位公差,都完美地落在图纸的要求之内。甚至比图纸要求的,还要好。
我拿着这个零件,走进了赵总的办公室。他正在看报表,眉头紧锁。
我把零件轻轻地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赵总,你看看这个。”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零件,又看了一眼我,眼神里有些疑惑。他拿起零件,仔细地端详着。他虽然不懂技术,但好坏还是分得清的。
“这是……用那台德国机器做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点了点头。
他把零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然后猛地站起来,快步跟我走进车间。当他看到那台曾经蒙满灰尘的机器,如今正闪闪发光,旁边的垃圾桶里装满了银亮的铁屑时,他彻底愣住了。
他走到机器前,伸出手,像我第一次见到它时那样,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机身。
“李师傅……”他转过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眼眶,红了。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这台机器,是他父亲留下的一个遗憾,也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现在,这块石头,被我搬开了。
“赵总,”我说,“它不是废铁。它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那天,赵总在车间里待了很久。他没有多问我修复的过程,只是反复地看着那个零件,看着那台机器。
星期一上班,赵总召集了全厂的管理人员开会。在会上,他当众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成立技术部,由我,李卫东,担任技术部经理。工资,涨到五千。
第二,以那台DMG机床为核心,承接高精尖的加工业务。
这个消息,在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些曾经看我笑话的人,现在看我的眼神,全都变了。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服气。在这个靠手艺吃饭的地方,技术,就是最硬的通行证。
刘师傅找到我,拍着我的肩膀,感慨地说:“老李,我服了。真的,我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你算一个。”
小张他们几个年轻人,则是一脸的羞愧和崇拜。“李师傅,以后,你得好好带带我们。”
我没有飘飘然。我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晚,我拿着第一个月的五千块工资回到家。我把厚厚的一沓钱,放在了饭桌上。
陈兰和晓军都看呆了。
“这……这是?”陈兰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的工资。”我平静地说,“以后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多。”
我把修好机器,当上技术部经理的事,简单地跟她们说了一遍。我没有说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我只是说,那台机器,修好了。
陈兰听完,没说话,眼泪却一串一串地掉了下来。她没有问我为什么不早告诉她,也没有抱怨我之前的固执。她只是站起身,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晓军坐在我对面,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等陈兰把面端上来,他突然开口了。
“爸,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说什么呢?”
“之前,我以为你……”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没事。快吃饭吧,吃完饭,把那八百块补课费拿去交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这是我下岗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我没有梦到那台机器,也没有梦到车间。我梦见了父亲,他还是穿着那身蓝色的工装,对着我笑,竖起了大拇指。
生活,似乎一下子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好。
我当了技术部经理,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但我还是习惯待在车间里。那台DMG机床,成了我们厂的宝贝。靠着它,我们接到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订单。航空零件,医疗器械,精密模具……厂子的利润,翻着番地往上涨。赵总又陆续引进了几台新的数控设备,华兴机械,在这个城市里,渐渐有了名气。
我开始系统地培养厂里的年轻人。我把我这几十年的经验,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我教他们看图纸,教他们用刀具,教他们理解机器的脾气。我告诉他们,一个好的技术工人,不光要会操作,更要会思考。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把它当成你的伙伴,去感受它,理解它。
小张成了我的得力助手,他聪明,好学,对技术有股子钻劲。我开始让他独立负责一些项目。看着他从一个毛头小子,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技术骨干,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这比我自己挣多少钱,都让我有成就感。
家里的气氛,也完全变了。陈兰不再唉声叹气,脸上的笑容多了。她甚至还去报了个老年大学,学起了国画。晓军也争气,高考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学的也是机械工程。
他填志愿的时候,我问他:“怎么想学这个?又苦又累,还没前途。”这是我以前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爸,我觉得有前途。在你身上,我看到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一切都好得像一场梦。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顺遂下去。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你最安逸的时候,给你开一个残酷的玩笑。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我正在指导小张调试一个新的程序。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人已经在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白色的天花板。陈兰和晓军守在床边,眼睛红肿。
“我这是怎么了?”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觉浑身无力。
陈兰按住我,眼泪又下来了。“医生说,你脑子里……长了个东西。”
脑子里长了个东西。
我花了几秒钟,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脑膜瘤。虽然是良性的,但位置不好,压迫到了神经。必须尽快手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手术的费用,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垮了这个刚刚缓过气来的家。医生说,整个治疗下来,至少要二十万。
二十万。我们家所有的积蓄,加上我这两年攒下的钱,满打满算,也才刚过十万。还差一半的缺口。
陈兰一下子就垮了,整天以泪洗面。晓军也沉默了,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偷偷躲在楼道里哭。
我躺在病床上,心里五味杂陈。我这辈子,没求过人。可现在,为了活命,我不得不低头。我让陈兰去把家里的房子挂出去卖了。那是我们唯一的栖身之所。
就在我们一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赵总来了。
他提着果篮,风风火火地走进病房。看到我憔悴的样子,他眼圈也红了。
“李师傅,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声音里带着责备。
“赵总,这点小事,不想麻烦你。”我苦笑着说。
“小事?”他把果篮重重地放在桌上,“你的事,就是我们厂里天大的事!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厂里给你出!别说二十万,就是四十万,五十万,我们都给你治!”
我愣住了。“这……这怎么行?我不能要厂里的钱。”
“什么叫厂里的钱?”赵总坐到我床边,握住我的手,“李师傅,你忘了吗?当初是谁,把那台一百八十万的废铁,变成了我们厂的印钞机?这两年,那台机器给我们创造了多少利润?几百万都不止!你为厂子做的贡献,别说二十万,二百万都值!这钱,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挣的!”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很诚恳地说:“李师傅,华兴能有今天,你是最大的功劳。没有你,就没有华兴的现在。我赵某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安心养病,厂里,我和小张他们顶着。等你好了,我们还等着你回来,带领我们,造出更好的东西。”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病床上,哭得像个孩子。
手术很成功。
我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那两个月,厂里的同事,轮流来看我。小张几乎天天来,跟我汇报厂里的情况。他说,他们接了一个大单,是一个军工研究所的合作项目,难度非常高。但是,他们用我教的方法,一点点地攻关,最后成功了。
“师傅,我们没给你丢人。”小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我突然明白,我留给这个厂子的,不仅仅是一台能正常运转的机器,更是一种精神。一种钻研,不服输,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这种精神,会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出院那天,赵总亲自开车来接我。车子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到了厂里。
车间门口,所有的工人都站成了两排。看到我下车,他们一起鼓起掌来。掌声经久不息。
我站在那里,看着一张张熟悉而真诚的脸,看着那个我奋斗过的地方,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慢慢地走进车间,走到了那台熟悉的DMG机床前。它正在运转着,发出有力的轰鸣。小张正在旁边指导一个新来的学徒。
阳光从车间顶棚的窗户里照进来,洒在机器上,也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凉的机身。它就像我的一个老朋友,一个战友。我们一起,经历过低谷,也一起,创造过辉煌。
我突然想起,两年前,赵总问我,图什么?
现在,我有了答案。
我图的,不是钱,不是名。我图的,是一个手艺人,在这个时代,能够活得有尊严。我图的,是当我老了,走不动了,回想起这辈子,可以拍着胸脯说,我李卫东,没白活。我用我的这双手,让一堆废铁,重新唱起了歌。我用我的这身本事,为一个家,为一个厂,撑起了一片天。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