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自读】1929年2月16日

1929年2月16日，星期六下午，电话铃声在威廉·克拉波·杜兰特的酒店套房里响起。他当时身在密歇根州的弗林特市，下榻在他回城时常住的地方——一座八层高的新乔治亚风格建筑，楼体上用金色字母自豪地标示着它的名字：杜兰特饭店。

电话由前台转接进来，是查尔斯·米切尔。

那天的弗林特天寒地冻，地上新积了半英尺厚的雪。杜兰特个子不高，但下巴轮廓分明，使他看上去有种坚毅、果决的气质。他是当时新兴汽车工业中一位叱咤风云的巨擘。然而近来，如同当时所有的市场参与者一样，他全部的心神都系于股票市场上。他或许已是全美最富盛名的投机大鳄，其职业生涯中所冒的风险是如此惊人，以至于一位朋友曾这样评价他：“你们知道，W.C.这个人，要是不让他用指尖扒着窗台命悬一线，他浑身都不痛快。”但到目前为止，他从未失手；恰恰相反，他凭借于此跻身美国最富有的阶层，据估算其财富至少有一亿美元。

在周末接到国民城市银行总裁的电话，杜兰特颇感意外。他们二人算不上朋友，更准确地说是生意上的伙伴。他们能处得不错，是因为彼此都清楚维持这种关系的好处。

米切尔是在他纽约的办公室里打来这通电话的，他的语气显得很焦躁，他也料到杜兰特会是同样的心情。过去几周，两人都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市场的震荡，并且一致地将问题归咎于同一个对象——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美联储）。

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在过去两天内又下跌了3.5%，收盘于295.85点，低于之前的306.49点。

米切尔告诉杜兰т, 他们必须尽快针对美联储有所行动。米切尔讲述了他试图说服联储理事会采纳其想法却屡屡碰壁的经历。

“华盛顿那帮书呆子经济学家根本就不懂市场！他们这样无知，早晚要引发一场崩盘！”

在过去的十年里，杜兰特一直公开批评美联储，认为该机构总想干预经济。在他看来，美联储为抑制经济增长而长期维持过高的利率。早在1921年他就曾表态：“值此关键时刻，联邦储备银行理应鼓励而非打压信贷扩张，并应将贴现率降至3%。在我看来，美联储若能采取迅速、果断、勇敢的行动，将极大地改善局势，为我们的商界注入信心，并重新启动商业和工业的引擎。”自那以后，他又发表过数十次类似的言论。

米切尔希望杜兰特能想出办法，来扭转华盛顿的决策风向。通常情况下，米切尔可以动用他在华尔街的人脉，也能获得纽约各大主流报纸的编辑和评论员的支持。但他在华盛顿的影响力有限，因为直到此时，他都未曾需要过这种影响力。

美国前两任总统，沃伦·哈定和卡尔文·柯立芝，基本上对本国商业采取放任不管的政策。尤其是柯立芝，他似乎将自己的工作仅仅看作是减税、削减政府开支以及否决国会法案。在白宫的六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办公桌前安静地批阅文件、抽雪茄、自己做三明治，并且常常在别人还没把问题说明白之前就先说“不”。他信奉“最少干预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而华尔街也因此对他尊崇有加。人们将他这种不干预政策以及由此带来的股市繁荣称为“柯立芝牛市”，尽管这个说法在一些人听来并非褒义。在批评者看来，这代表着政府放弃了权力和责任，但当时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毕竟是少数。

赫伯特·胡佛的总统就职典礼将在几周后的3月4日举行，整个华尔街都因此而坐立不安。没人能准确预料这位新总统会采取何种政策。尽管胡佛有着货真价实的商业背景——在进入哈定和柯立芝政府担任商务部长之前，他通过投资金、锌、银矿积累了相当可观的个人财富——但米切尔并不认为，胡佛对美国当时正在兴起的各种新型商业模式有深入的了解。

在给杜兰特打电话之前，米切尔已经找过安德鲁·梅隆。梅隆是柯立芝政府的财政部长，外界普遍预计胡佛上任后会继续任命他担任此职。梅隆对米切尔的担忧表示理解，但还是婉拒了在胡佛正式就职前采取任何行动的请求。

米切尔联系上杜兰特时，他正有些心情郁闷，而米切尔带来的消息瞬间让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如何才能改变美联储的观点？怎样才能说服他们另辟蹊径？我可以找谁？我该说些什么？

二十四岁那年，杜兰特在家乡密歇根州弗林特市创办了一家名为“杜兰特-多特马车公司”的企业，生产带弹簧悬挂的轻便公路马车。那是在1886年，这位年轻的创业者拥有一种罕见的天赋，他能深刻理解消费者行为的力量，以及拥有一款能激发人们本能购买欲望的产品是何等重要。他常说：“要去寻找一款自己会说话的产品，如果找不到，那就创造一款。”

世纪之交，投资者们正疯狂地向数以百计的新兴汽车企业注资，都渴望在未来的产业浪潮中占有一席之地。弗林特和底т律一样，是这股热潮的中心之一。起初，杜兰特并不看好汽车行业的未来，他认为汽车噪音大、不可靠还很危险，但人们的购买热情却丝毫未减。1904年，杜兰特收购了濒临破产的别克品牌，并成功使其焕然一新。但他的目标并不仅仅是制造汽车，他想建立一个帝国。

杜兰特的行事风格沉稳老练，兼具敏锐的洞察力与强大的说服力。沃尔特·克莱斯勒在谈到杜兰特时曾说：“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他的人格魅力。”

在当时事业如日中天的商界人士中，他还有一个极为罕见的特质：他善于观察他人的言行与动机，并且是一位出色的倾听者。他曾说：“你要假定与你交谈的人，懂得和你一样多，甚至比你还多。话不要说得太多，要给客户留出思考的时间。换言之，要让客户自己说服自己。”

杜兰特接连收购了数十个品牌，将它们整合为一家单一实体，并取名为“通用汽车”。他还和副手约翰·拉斯科布一同创办了通用汽车金融服务公司，以便向客户提供信贷，让他们可以分期付款购车。他意识到，信贷将是汽车行业实现爆炸性增长的关键。到1919年，通用汽车已然成为一个庞然大物，拥有超过八万六千名员工，年销量达到150万辆。

尽管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杜兰特的职业生涯并非一帆风顺。1910年，他因过度收购导致公司债台高筑，最终被董事会逐出了通用汽车。但他几乎立刻就开始策划东山再起。他与赛车手路易斯-约瑟夫·雪佛兰联手，创办了一家新公司与老东家抗衡。新公司一举成名，而渴望重返行业之巅的杜兰特则通过资本运作，成功推动新公司与通用汽车合并，并于1916年重夺首席执行官之位。然而仅仅四年后，他又一次被赶下了台。

1921年，杜兰特年满六十。他基本退出了汽车行业，转而将全部精力投入股票市场。他热爱市场中的博弈，不知疲倦地工作，并借此积累了巨额财富。他在新泽西州的迪尔市购置了一座名为“雷米尔”的宏伟海滨别墅，内有三十七个房间和十四间浴室。宅邸的每个角落都装饰着佛兰德挂毯、价值连城的瓷器以及来自欧亚大陆的文化珍宝和艺术品。维持这座豪宅的日常运转，至少需要十名仆人，另需八到九名园丁来维护屋外的精致庭院。他的朋友克莱斯勒曾感叹：“我从未见过比利·杜兰特的豪宅那般奢华的居所。”

在纽约，杜兰特和妻子凯瑟琳在第五大道907号的九楼租下了一套公寓，里面有一条四十七英尺长的走廊、一间用作早餐室的暖房、四间卧室和一个宽敞的客厅。杜兰特喜欢为凯瑟琳（他昵称她为“玛蒂”）购买卡地亚、蒂芙尼和布莱克、斯塔尔与弗罗斯特等名店的珠宝。

到1929年，杜兰特的大部分工作日都在曼哈顿哥伦布圆环附近一套陈设简单的办公室里度过。从早上10点开市到下午3点收市，他一直站在办公桌前，紧盯着电报纸带机上打印出来的价格，追踪股价的起落。他手下有一批助理，通过一个状如“香蕉摊”的立式电话架上的二十六部电话来执行他的买卖指令，每一部电话都直接连通一家经纪公司的办公室。他还与其他富有的实业家，包括靠为通用汽车制造车身发家的传奇人物费雪兄弟，组织了所谓的“股票操盘联盟”（即“股票池”）。杜兰特就像金融界的“花衣吹笛人”，很享受将那些中小投机者们引诱进他精心设计的市场迷局之中。

杜兰特最擅长的操纵手法，是先悄悄拉抬某只股票的价格，制造出估值过高的假象以吸引空头入场，然后进一步抬高价格，买下空头抛售的每一股股票。股价会因此越走越高，从而对最初的空头形成“轧空”，迫使他们疯狂地回补头寸。与此同时，新的空头又会不断涌入，赌这只股票终将回归其内在价值。然而，正如一句据传出自约翰·梅纳ード·凯恩斯（尽管可能并非他本人所言）的名言所描述的那样：“市场维持非理性的时间，可以比你维持偿付能力的时间更长。”——尤其是当这种非理性，出自一位技艺高超、资本雄厚的市场操日志者之手时。

杜兰特也是“股票操盘联盟”这种玩法的先驱，它在1920年代中期的华尔街内部人士圈子中非常流行。其典型操作模式是：一群投资者集中资源，在数周时间内秘密买入某家公司的股票，并小心行事以避免引起外界关注。然后，在一位市场内部人士的配合下——此人通常就是交易大厅里专门负责交易该公司股票的交易员——他们会开始进行一系列内部倒手交易，以人为地推高股价。那些容易轻信的投资者看到股价的上涨势头后，便会跟风买入。这些人未必无知或愚蠢，他们甚至可能知道或猜到背后有“操盘联盟”在操纵价格。但只要他们入场时机恰当，即便是一个局外人，也能在操盘方突然“收网”、将所有股票抛售离场之前，分得一杯羹。

尽管“股票操盘联盟”的运作方式存在明显的欺骗性，但在当时并不违法，就连国民城市银行和J.P.摩根这样的华尔街顶级机构，也都参与其中。这便是权力的特权，轻易获利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问题只在于他们的行为能在多大程度上逍遥法外。

如果说市场是投资者之间的智力较量，那么“操盘联盟”在当时不过被看作是智胜其他聪明——或不那么聪明——的投资者的另一种手段。

和许多参与其中的投资者一样，杜兰特从不认为自己是反派。他投身这场游戏只为求胜，至于别人是否因此亏损，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为他们的天真负责。据估计，杜兰特通过他的盟友和合作伙伴网络，所能调动的资金购买力超过十亿美元；甚至有人认为这个数字是其四倍之多。人们对他心怀敬畏，视他为一位能点石成金的冒险家。

和米切尔一样，杜兰特也对当前的市场状况感到失望。隔夜拆借利率——即银行间可以随时要求偿还的隔夜贷款利率——在过去两天里飙升了3.5个百分点，如今已经达到了近乎无法维持的10%高位，股市也因此应声下挫。

那天下午，米切尔在电话里向杜兰特恳切地阐明了他们必须采取的对策。米切尔说：“必须得有人去警告胡佛，美联储这帮人正在杀鸡取卵！”

杜兰特能办到这件事吗？他有接触高层的渠道吗？

杜兰特已经收到了两周多以后在华盛顿举行的胡佛就职典礼的邀请函。他还没决定是否出席，但他有信心能找到向总统传话的途径。

“放心，我会尽力而为。”他向米切尔保证道，“总有办法能让胡佛听到我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