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年我在深圳工地打工,包工头突然喊住我:小伙子,你会写字吗

发布时间:2025-11-11 12:14  浏览量:18

那年是1993年。

南国的风是黏的,裹着尘土和汗,还有一股子铁锈被太阳晒出来的味道,糊在人脸上,撕都撕不下来。

深圳,那时候就是个巨大的工地。

白天,打桩机像个得了癫痫的巨人,不知疲倦地捶打着大地,整个世界都在跟着它发抖。到了晚上,四面八方的高楼骨架上,星星点点的焊花,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就在其中一栋楼的骨架上,像只蚂蚁,每天搬着比自己还重的钢筋水泥。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淌过眼睛,又咸又涩。睁开眼,整个世界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的,只有头顶那轮毒辣的太阳,真实得让人想骂娘。

我十八岁,刚从老家出来。

我们那儿,是个除了山就是土的地方,风一吹,黄土能迷得人睁不开眼。来深圳的火车,坐了两天两夜,绿皮车厢里塞得像一罐沙丁鱼,空气里混着泡面、汗臭和劣质香烟的味道。

下了车,脚踩在深圳坚实的土地上,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挣钱,盖房,娶媳妇。

这是我爹在我走的时候,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宿的旱烟,最后憋出来的一句话。

工地的活,是同乡介绍的。

包工头姓王,我们都喊他老王。

老王五十来岁,一张脸被太阳和风霜刻得像核桃皮,沟壑纵横。他不怎么笑,嘴里永远叼着根烟,烟屁股被口水浸得发黄。看人的时候,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像头打盹的狮子,你摸不准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火。

他发火的时候,整个工地都能听见他的吼声,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像惊雷一样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滚来滚去。

工友们都怕他。

我也有点。

那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把天边烧成一片橘红色。晚霞的光透过还没装玻璃的窗洞照进来,给灰色的水泥地镀上一层虚假的温柔。

我们刚领了今天的工钱,十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票子,攥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是拿命换来的。

工友们三三两两地往工棚走,脸上带着疲惫和满足,嘴里聊着晚上是喝两盅还是去镇上录像厅看片子。

我跟在人群后面,慢慢地走着,盘算着这点钱要寄多少回家,留下多少吃饭。

“那个小伙子,你等一下。”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是老王。

我心里咯噔一下,停住脚,转过身。

工友们也都停下来,回头看我,眼神里有点同情,有点好奇。他们大概以为我干活出了什么岔子,要被老王训了。

我攥紧了手里的钱,手心全是汗。

老王叼着烟,慢慢踱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他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像一座小山,把我整个罩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远处打桩机最后的几声闷响。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他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圈,烟圈在橘红色的光里盘旋着,慢慢散开。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没有了白天的火气,反而有点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他问:“小伙子,你会写字吗?”

我愣住了。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他可能会骂我干活慢,可能会扣我工钱,甚至可能会因为什么误会揍我一顿。

但我从没想过,他会问我这么一个问题。

会写字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插进了我脑子里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轻轻一拧。

一些画面闪了出来。

老家那间漏风的土坯房,我趴在小小的木桌上,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一笔一划地在作业本上写字。窗外是呼啸的风,娘在一边纳鞋底,针脚穿过布料的声音,沙沙的,特别好听。

我念到高中毕业,是我们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

只是,这“文化”在深圳这个巨大的工地上,屁用没有。在这里,力气才是硬通货。认识多少字,都抵不上一膀子能扛起两袋水泥的力气。

我看着老王,他的眼睛在暮色里,不像白天那么锐利了,反而透着一种……怎么说呢,一种近乎恳求的东西。

我点点头,声音有点发紧:“会……会一点。”

老王那张核桃皮一样的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弛了一些。

他朝我招招手:“那你跟我来一下。”

他转身朝他的工棚走去。那是一个用铁皮和石棉瓦搭起来的独立小屋,比我们几十个人挤的大通铺要好太多。

工友们看着我,眼神里的同情变成了羡慕和嫉妒。

我跟在老王身后,脚踩在满是石子和沙土的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一个未知的命运上。

老王的工棚里,东西不多,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几个红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还有一点劣质白酒的酸味。

他指了指其中一把椅子:“坐。”

我拘谨地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后背挺得笔直。

他给我倒了杯水,搪瓷缸子磕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水是温的,带着一股铁锈味。

他自己没坐,在小屋里来回踱着步,脚下的地板被踩得吱呀作响。他抽着烟,一口接一口,整个屋子很快就烟雾缭绕。

我不敢说话,端着水杯,看着他。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不安。

终于,他停下来,把烟头狠狠地摁在桌上的一个铁皮烟灰缸里,像是摁死一个仇人。

他看着我,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外面的人听见。

“我想……让你帮我写封信。”

信。

这个词,在1993年,还带着温度。它意味着等待,意味着思念,意味着一笔一划的情感。

我问:“写给谁?”

“我女儿。”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里像是含着一块滚烫的石头,又硬又烫。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打开,从里面翻出一个蓝布包裹。包裹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沓信纸和几个信封。

信纸是那种最便宜的,泛着黄,但很平整,看得出被珍藏得很好。

他把信纸和一支笔推到我面前。

那是一支英雄牌的钢笔,笔帽上甚至还有一点金色的漆。在这样一间简陋的工棚里,这支笔显得格格不入。

“她……在上海,读大学。”老王的声音里,有一种藏不住的骄傲,但很快,那骄傲就被一层更厚重的东西盖住了。

是愧疚。

“她不认我这个爹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好几年没联系了。”

我大概明白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的故事。严厉,不懂表达,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孩子,却往往会伤害到孩子。

“你想……写点什么?”我问。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个能在工地上把几百号人吼得服服帖帖的男人,一个能跟地痞流氓拍桌子瞪眼的包工头,此刻,在“父亲”这个身份面前,却笨拙得像个孩子。

他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问问她……过得好不好,钱够不够花。”

太干了。

干得像工地上被太阳晒裂的土地。

这样的信寄过去,恐怕只会被扔进垃圾桶。

我看着他,这个在夕阳下像山一样沉默的男人。我突然想起了我爹。我爹也是这样,他爱我,但他从来不说。他只会把煮好的鸡蛋偷偷塞进我的书包,会在我熬夜看书的时候,一声不响地给我披件衣服。

他们的爱,都藏在沉默里,藏在笨拙的行动里。

我拿起笔,拧开笔帽,在信纸上写下“小雨”两个字。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老王。

“王叔,”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他愣了一下,眼神飘向了窗外。

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工地上亮起了几盏昏黄的灯,把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远处,深圳的霓虹灯开始闪烁,像一片遥远的、虚幻的星海。

“三年前了。”他的声音很轻,“她走的时候,我跟她大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

“她要考上海的大学,我说太远了,女孩子家家的,跑那么远干嘛。就在省内读个师范,以后当个老师,安安稳稳的。”他苦笑了一下,“她不听,说我专制,说我根本不了解她想要什么。”

“那天……她走的时候,我去送她了。在火车站,隔着老远,我没敢让她看见。”

他的眼圈,红了。

这个白天里像狮子一样的男人,此刻,在我这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面前,露出了他最脆弱的一面。

我突然觉得,手里的笔,有千斤重。

我蘸了蘸墨水,开始写。

我没有直接写“你好不好,钱够不够花”。

我写:“小-雨,见信如晤。爸爸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只能让工地上一个会写字的小伙子代笔。你别笑话他,他是个好孩子,写字比爸爸好看。”

“深圳的夏天,很热。跟你小时候老家的夏天一样。爸爸最近老是梦到你。梦见你还是个小丫头,扎着两个羊角辫,跟在我屁股后面,吵着要去河里捞鱼。你总说,爸爸的肩膀是世界上最稳的船。你坐在上面,能看到好远好远的地方。”

“一晃眼,你都长成大姑娘了,去了比爸爸肩膀能看到的更远的地方。爸爸为你骄傲。”

“你走的那天,火车站人很多。爸爸看见你了。你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就是你妈给你做的那件。你背着个大书包,在人群里,显得那么瘦小。爸当时就想,那么重的包,怎么不让爸给你背呢?可爸知道,你不想看见我。”

“爸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一开口就惹你生气。爸对不起你。爸不该拦着你,你有你的天空,爸不该把你的翅膀给绑住。”

“在上海,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别为了省钱,不好好吃饭。钱要是不够了,就跟家里说。爸在工地上,别的没有,就是有力气。只要爸还能扛得动水泥,就饿不着我的小雨。”

我一边写,一边轻声地念出来。

老王就站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听着。

屋子里很静,只能听见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老王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写到最后,我停下来,抬头看他。

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他没有擦,就那么任由眼泪从深深的皱纹里淌下来,流过脸颊,滴落在他那件满是灰尘的旧衬衫上。

他哽咽着,说:“是,是……我就是这么想的……就是这么想的……”

那天晚上,我成了老王的“代笔人”。

从那以后,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我都会被老王叫到他的工棚里。

他会给我泡一杯茶,切一盘水果,有时候甚至会炒两个小菜,开一瓶啤酒。这在工地上,是神仙一样的待遇。

然后,我们就开始“写信”。

这成了一个充满仪式感的过程。

老王会把他一周里想说的话,零零碎碎地告诉我。

有时候,他会说:“今天打地基,我看到一只蝴蝶,翅ão大的,跟你小时候抓的那个一模一样,你还记得不?你把它放在瓶子里,结果第二天就死了,你哭了一整天。”

我就会在信里写:“小雨,今天工地上飞来一只彩蝶,翅膀上有好看的斑纹。爸爸看着它,就想起了你。想起你小时候,为了留住一只蝴蝶的美丽,却不小心让它失去了生命。你为此哭了很久。爸爸当时还骂你傻,现在想想,那时的你,是在为所有留不住的美好而伤心吧。是爸爸太笨,没能理解你的温柔。”

有时候,他会说:“食堂今天做了红烧肉,肥得很,工友们抢着吃。我就想起你妈了,她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你最爱吃。”

我就会在信里写:“小雨,今天吃到红烧肉了,味道不错,但总觉得比不上你妈妈做的。那味道,是家的味道,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的味道。你离家在外,想家的时候,就去找一家馆子,点一道红烧肉吧。就当是爸爸妈妈,陪你一起吃了顿饭。”

我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记录者。

我成了翻译,把一个父亲笨拙、深沉、说不出口的爱,翻译成女儿能读懂的文字。

我把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情感,甚至是我对我自己远方亲人的思念,都揉碎了,掺进了这些信里。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在上海繁华都市里,或许感到孤独、或许感到迷茫的年轻女孩,在读到这些信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会不会在某个深夜,抚摸着这些带着墨香的文字,想起那个遥远南国工地上,满身尘土的父亲?

每一封信寄出去,都像放飞一只鸽子,带着我们两个人的期盼,飞向那个遥远的城市。

然后,就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老王每天都会去工地门口的传达室问好几遍,有没有他的信。

传达室的大爷都认识他了,老远看见他就摇摇头。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老王眼里的光,一点点地暗下去。

他开始抽更多的烟,喝更多的酒,脾气也变得比以前更暴躁。工友们都绕着他走。

只有我知道,他那狮子一样的怒吼背后,藏着一颗多么脆弱和焦急的心。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做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也许,那些信,都像石沉大海,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南国的雨,说来就来,又猛又急,像是天漏了个窟窿。整个工地都停了工,世界被白茫茫的雨幕笼罩着。

我们都缩在工棚里,听着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叮叮当当,像一支杂乱的交响乐。

老王突然冲了进来,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信封。

信封的边角已经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但上面的字迹,娟秀而清晰。

是回信!

整个工棚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老王手里的那封信。

老王的手在抖,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信封撕开。

他把信递给我,声音也是抖的:“小……小伙子,你来……你来念。”

我接过信,感觉那薄薄的一张纸,重得像一块砖。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上海潮湿的空气的味道。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爸:”

只有一个字,却让老王的身子猛地一震。

“信收到了。勿念。”

“学业繁忙,生活费尚足。望保重身体。”

“祝好。”

“小雨。”

信很短,短得像一句客套的问候。

语气很冷,冷得像块冰。

我念完,整个工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外面哗哗的雨声。

工友们的眼神,从刚才的期待,变成了同情和怜悯。

我看到老王的肩膀,垮了下去。

刚才冲进来时的那股激动和兴奋,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熄灭。

他像一尊石雕,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良久,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他没再看那封信一眼,转身,默默地走进了雨幕里。

那个背影,佝偻,萧瑟,像一片被秋风打落的枯叶。

那一刻,我心里难受得厉害。

我觉得,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我把信写得太煽情,太文艺,反而让那个叫小雨的女孩觉得虚假,觉得是她父亲找来的枪手。

所以她才会用这么冷漠,这么公式化的语言来回复。

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那天晚上,老王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

他在自己的工棚里,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他一会儿骂自己不是个东西,不是个好爹;一会儿又抱着那个装信的木箱子,一遍遍地喊着“小雨,我的小雨”。

我没敢去劝他。

我只是默默地坐在门外,听着他的哭喊声,混杂在雨声里,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为,“代笔”这件事,会就此结束。

没想到,第二天,老王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出现在工地上,照常扯着嗓子骂人,安排活计。

只是,他眼里的红血丝,和那愈发沉默的背影,暴露了他内心的煎熬。

又到了周六。

我以为他不会再找我了。

可是,晚饭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站在了我的工棚门口。

“小伙子,过来一下。”

还是那间小屋,还是那支英雄钢笔。

我以为他要放弃了。

他却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上面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骑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笑得一脸灿烂。背景,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

那个男人,就是年轻时的老王。

“这是她五岁的时候。”老王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女孩的笑脸,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年,我带她去放风筝。风筝飞得好高好高,线都快看不见了。她高兴得直拍手,说她长大了,也要飞得那么高。”

“后来……风筝线断了。”

“风筝飘飘悠悠地,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哭得差点抽过去。我怎么哄都哄不好。”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放过风筝。”

老王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帮我写。”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就写这个。告诉她,爸对不起她。爸不该把她的风筝线给弄断了。”

我明白了。

那封冷冰冰的回信,没有击垮他,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要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他欠女儿的,都还回去。

我重新拿起笔。

这一次,我不再用那些华丽的辞藻。

我用最朴实的语言,把老王讲的这个关于风筝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

我写风筝的颜色,写那天风的味道,写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写她发现风筝断了线时,脸上瞬间凝固的惊恐和悲伤。

我写一个父亲,笨手笨脚地安慰着自己伤心的女儿,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对不起”。

信的结尾,我替老王写道:“小雨,那个风筝,爸一直没忘。那根断了的线,也一直攥在爸的手里,攥了十几年。爸现在想把线还给你。爸不会再弄断它了。你想飞多高,就飞多高。爸就在地上,看着你。”

第二封信,寄出去了。

又是漫长的等待。

这一次,我们谁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老王不再每天去传达室问,只是偶尔路过的时候,会朝里面望一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工地的楼,也一层层地高了起来。

我们每天汗流浃背,爬上爬下,忙得像陀螺。似乎都快忘了那封信的存在。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我正在脚手架上绑钢筋,下面有人喊我的名字。

是传达室的大爷。

他举着一封信,冲我喊:“有你的信!”

我的?

我愣住了,我在深圳无亲无故,谁会给我写信?

我爬下脚手架,满心疑惑地接过信。

信封上,地址是工地的地址,收信人,写的是我的名字。

而寄信人的地址,是上海。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颤抖着撕开信封。

里面是两张信纸。

第一张,是写给我的。

“你好。我叫林小雨。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就叫你‘写信的叔叔’吧。”

“谢谢你。谢谢你把他的话,翻译给我听。”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不爱我的。他只会骂我,管我,从来没有肯定过我。我恨了他很多年。”

“直到我收到第一封信。信里的那些话,太美了,美得不像他会说的。我当时觉得很可笑,觉得他为了让我原谅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我回了一封很刻薄的信。”

“可是,当我收到第二封信,看到那个关于风筝的故事时,我哭了。”

“那天的事,我记得。我记得他笨拙地抱着我,身上都是汗味和烟味。我记得他一遍遍地说‘不哭了不哭了,爹再给你买个新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我等了十几年。”

“谢谢你,替他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能感觉到,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你一定,也很想家吧。”

“信里,有另一封信,是写给他的。麻烦你,念给他听。拜托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拿着信,冲向老王的工棚。

我跑得很快,脚下的石子都像是长了翅膀。

我闯进去的时候,老王正在看图纸。他被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火烧屁股了?”

我把信拍在他桌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回……回信了!是小雨的回信!”

老王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一把抢过信,却又不敢打开。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接过信,开始念。

“爸:”

“风筝的故事,我都记得。”

“我不怪你了。真的。”

“我只是……很想你。也很想妈妈。”

“上海的冬天很冷,是那种湿冷,冷到骨头里。不像我们老家,干冷干冷的,晒晒太阳就暖和了。”

“我上周感冒了,一个人去医院打针。看着别人都有人陪,我当时就特别想哭。”

“爸,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工地上活重,别太累了。别再喝酒了,对胃不好。”

“照片我收到了。你老了好多。头发也白了。”

“爸,我想家了。”

我念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哽咽了。

我抬起头,看到老王,这个五十多岁的硬汉,正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哭声,压抑,沉痛,却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复杂的哭声。

从那以后,我们的“写信”事业,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不再是单向的倾诉,而是双向的交流。

小雨的信,来得越来越勤。

她会讲她在学校里的事,讲她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讲她对未来的规划和迷茫。

老王呢,也开始学着分享自己的生活。

他会告诉我,今天工地上哪个小子干活偷懒被他骂了,哪个小子家里来了信,高兴得请大家喝汽水。他会告诉我,深圳又新盖了哪栋楼,报纸上又说了什么国家大事。

我们的信,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深圳的工地,和上海的大学,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成了这条线上,最重要的一个信使。

我能感觉到,老王在慢慢地改变。

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不再总是紧绷着。他开始会笑了,虽然笑起来还是像核桃皮,但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他对工友们也和善了许多。有时候谁家里有困难,他还会偷偷塞点钱过去。

工友们都说,老王像变了个人。

只有我知道,不是他变了,而是他心里那块最硬的冰,被女儿的信,一点点地融化了。

而我,也在这日复一日的代笔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我不再仅仅是一个出卖力气的农民工。

我的文字,能够传递情感,能够弥合裂痕,能够让两个相爱却不懂得表达的亲人,重新拥抱彼此。

这种成就感,比每天领到的那几十块钱工钱,要珍贵得多。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冬天。

深圳的冬天不冷,但很潮湿。工地上裸露的钢筋,摸上去总是带着一股冰凉的湿气。

我们负责的这栋楼,主体结构已经快要完工了。这意味着,我们这批工人,很快就要散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们这些从五湖四海聚集到一起的候鸟,又要飞向下一个可以栖息的工地。

离别的愁绪,开始在工地上蔓延。

老王也变得沉默起来。

我知道,他舍不得的,不只是这个他亲手建起来的楼,更是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联系。

楼建完了,我们走了,谁来替他写信呢?

那个周六,我们写了最后一封信。

老王在屋子里转了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想说的话太多,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他问我:“小伙子,你说……我能不能……去上海看看她?”

我愣住了。

“快过年了。”他看着窗外,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她说那边冷,我想去给她送床厚被子。”

“我……我怕她不见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怯懦。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包工头,此刻,却像个即将去见心上人的毛头小子,充满了忐忑和不安。

我说:“王叔,去吧。”

“你不是去见她,你是去接她回家过年。”

“她信里不是说了吗?她想家了。”

我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他瞬间镇定了下来。

他狠狠地点了点头:“对!接她回家过年!”

于是,那最后一封信,就只有一句话。

“小雨,爸来接你回家。”

几天后,老王跟我请了假。

他把他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换了一沓崭新的票子。

他去镇上最好的商场,买了一身他认为最体面的衣服。一件深蓝色的夹克,一条灰色的西裤。

他还买了很多深圳的特产,大包小包地塞满了一个蛇皮袋。

出发前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工棚。

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小伙子,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还有奖金。”

我打开一看,里面足足有上千块。比我平时一个月的工钱多好几倍。

我连忙推辞:“王叔,这太多了。”

他把我的手按住,眼神很严肃:“不多。这是你应得的。没有你,我……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我闺女说话。”

“拿着。以后到了别的工地,好好干。你是个文化人,别一辈子埋没在钢筋水泥里。”

他又递给我一个地址。

“这是我老家的地址。以后要是有什么难处,就去找我。”

我接过信封和地址,眼圈一热。

来深圳大半年,他是第一个,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而不仅仅是一个“劳力”的。

第二天一早,我去火车站送他。

清晨的火车站,人声鼎沸。

老王穿着他的新衣服,背着那个巨大的蛇皮袋,站在人群里,显得有些局促。

他一遍遍地整理着自己的衣领,检查着口袋里的车票。

我知道,他紧张。

火车快要开了。

我帮他把行李扛上车。

隔着车窗,他冲我挥了挥手。

我看到他的嘴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

火车的汽笛声太大,我听不清。

但我读懂了他的口型。

他说的是:“谢谢你。”

火车缓缓开动,载着一个父亲的期盼,向着遥远的上海驶去。

我站在站台上,一直到那趟绿皮火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老王走了以后,工地仿佛也失去了灵魂。

没过多久,楼房封顶,我们的活也干完了。

工友们拿着最后的工钱,收拾好各自的行李,像蒲公英的种子,四散而去。

我们互相道别,说着“后会有期”,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一别,或许就是一辈子。

我也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空落落的。

深圳,这个我曾经用汗水浇灌过的城市,正在离我远去。那些高楼大厦,那些闪烁的霓虹,都将成为我记忆里的一个剪影。

但我知道,我带走的,不只是几千块钱的工钱。

我带走了一个关于爱和原谅的故事。

这个故事,会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回到老家,一切还是老样子。

山还是那座山,土还是那片土。

我用在深圳挣的钱,把家里的土坯房翻新成了砖瓦房。

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在村里见人就夸我出息了。

我没有再出去打工。

我在镇上的中学,找了一份代课老师的工作。

工资不高,但很安稳。

每天看着那些和当年的我一样,对山外世界充满渴望的孩子们,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我偶尔会想起老王。

不知道他接到小雨没有,不知道他们一起过年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光景。

我给他写的那个老家地址,寄过一封信,但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也许,他已经忘了我这个“代笔人”吧。

这样也好。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日子就像村口那条小河,不急不缓地流淌着。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

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教我的孩子写字,给他讲故事。

我告诉他,文字是有力量的。它能穿透时间和空间,能抵达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2008年,汶川地震。

我所在的镇子虽然没有受到波及,但我们学校组织了募捐。

我把当时身上所有的钱都捐了出去。

几天后,校长找到我,说有一笔来自上海的指定捐款,是给我的。

我愣住了。

谁会从上海给我捐款?

校长把一张汇款单递给我。

汇款人那一栏,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林氏集团。

金额,是二十万。

我当时就懵了。

我活了三十多岁,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跟校长说,肯定是搞错了,我不认识什么林氏集团。

校长说,对方特意交代了,就是捐给我的。还留下一个电话,让我务必打过去。

我揣着那张汇-款-单,和那个电话号码,感觉像在做梦。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头,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声。

“喂,你好。”

“你好,我……我叫……”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请问,是您给我捐的款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那个女声,带着一丝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轻轻地问:

“是……‘写信的叔叔’吗?”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倒流回了1993年那个夏天的雨夜。

我手里仿佛还拿着那封来自上海的信,上面写着娟秀的字迹。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是……是我。”我的声音在抖,“你是……小雨?”

“是我。”她在那头轻声说,“叔叔,好久不见。”

我们聊了很久。

她告诉我,当年,老王去上海接她。

父女俩在火车站见面的时候,相对无言,只是抱头痛哭。

那个春节,是他们家十几年里,过得最温暖的一个年。

后来,老王没有再回深圳。

他用所有的积蓄,加上小雨的支持,在老家开了个小小的建材店。

他不再是那个声色俱厉的包工头,成了一个和和气气的小老板。

小雨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上海。

她回到了父亲身边,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把那个小小的建材店,一步步做大,做成了如今的林氏集团。

“我爸他……三年前,走了。”小雨的声音低了下去,“是肝癌。他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一直念叨你。说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说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父女俩的今天。”

“我们找了你很多年。你当年留下的地址,后来因为城镇规划,早就拆了。我们一直没能找到你。”

“这次汶川地震,我以公司的名义捐款。在整理我们省的捐款名单时,我看到了你的名字,和你工作的学校。我当时就想,一定是你。”

我的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昏黄灯光下,笨拙地想要表达爱意的父亲。

看到了那个在站台上,用力挥手,无声地说着“谢谢”的男人。

“叔叔,这笔钱,不是捐款。”小雨说,“这是我爸的遗愿。他说,一定要找到你,报答你。”

“他说,你是个文化人,不该一辈子待在小地方。他希望这笔钱,能帮你,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操场上,坐了很久。

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就像当年,老王的影子,把我笼罩住一样。

我最终,没有接受那笔钱。

我把它,以老王和小雨的名义,全部捐给了灾区,用于学校的重建。

我给小雨回了一封信。

这一次,是我亲手写的。

信里,我告诉她,我过得很好。

当老师,是我自己的选择。看着孩子们,就像看到了希望。

我告诉她,我不需要报答。

因为,当年在深圳的那个夏天,他们父女俩,也同样照亮了我的人生。

是老王,让我明白了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担当。

是她,让我看到了文字背后,情感的重量。

他们让我知道,一个来自穷山沟的穷小子,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温暖别人。

这,是再多钱也买不到的财富。

信的最后,我写道:

“小雨,不必再找我。就让我们,像两条在不同河道里航行的船,遥遥地,互相祝福吧。”

“替我,向王叔问好。告诉他,当年他弄断的那个风筝,后来,被一个叫‘爱’的风,吹回了家。”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但我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和我有过一段奇妙的交集。

我们用最古老的方式,见证了一场迟到了十几年的父女和解。

如今,我也到了老王当年的年纪。

我的孩子,也去了很远的城市读书。

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念他,担心他。

但我不再像老王那样,把爱藏在心里。

我会给他打电话,会给他写邮件。

我会告诉他:“儿子,爸爸想你了。”

我会告诉他:“大胆地去飞吧,家里永远是你的港湾。”

每次做这些的时候,我都会想起1993年的深圳。

想起那个闷热的、充满了汗水和尘土味道的夏天。

想起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包工头的提问。

“小伙子,你会写字吗?”

我会。

我很庆幸,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