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师附小度过九十年代

汉中城的娃娃们，说起自己的小学，说来说去就那么几所，中山街小学，青年路小学，北大街小学，伞铺街小学，南关小学，饮马池小学，东塔小学，东关小学，民族小学，过街楼小学，三里村小学，三丰阁小学，西大街小学等等，还有些娃娃们要说，我是厂子校的。这么多小学，每年六月毕业了一些娃，九月又来了一些娃，在小学要度过六年时间，六年，差不多就是一个时代。来来往往，过很多年回忆起来，总还能记得住小学的几个同学，几位老师，这是漫长人生旅途里像模像样的第一站。

说起我的小学，啊，我的小学是汉师附小。汉中人有口音，说起这所小学，就把它叫成“汉丝附小”，更多的人把“汉丝附小”简单叫成附小。九十年代初，我还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屁颠娃儿，来到汉师附小上学，直到九十年代末离开它。数十年里，从中学巷离开又回到中学巷，总要经过附小，这是我的母校。

汉师附小的历史挺早，老师们说我们学校历史悠久，清朝的光绪三十二年，就是1906年开始就有了，当时叫南郑县高等小学，你看时间长不长。实际上附小还不是汉中最早的现代小学，人家龙江小学更早，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就有了。当然说这些子陈年历史，小孩子又不明白，当时只晓得，中学巷有汉中师范，汉师对面是汉师附小，我成了汉师附小的学生啦。

九十年代初的中学巷，从北大街连着北团街，路两边的梧桐树枝叶茂密，遮盖起鲫鱼背的路面。从北边要去附小，得从五一路进来走建设巷，经过垃圾站，从莲花池农田中钻出曲里拐弯的河南会馆巷，过了教研室走进文化街北街，路西是汉师，路东是三中家属院与三中的实验楼，一溜儿的红砖墙，快到文化街十字，闻着空气里飘荡着三中旱厕所的异香，离附小就几步路了。这会儿的附小还只有两座教学楼，校门挺小，两侧立着镶满小麻石的水泥门柱，进了门右手边是修建于1975年的老三层楼，左手边是较新的四层楼，四层楼的东边是单身宿舍楼，靠南边留着一排平房，平房的南边是一栋两层的职工宿舍，隔着院墙才是楼房样式的家属院。老三层楼南边是泥巴地的操场，操场边角上有棵好大的白杨树，挨着西院墙是最早的旱厕所，后来挪到了西南院墙边。十几亩大的地方，就是一所小学的全部，孩子的视角低，当时觉得学校好大呀，疯跑起来要跑一阵哩。

2007年时的校门，依稀还是当年形制

附小的清晨蛮紧张，八点钟校工伯伯关住大门，星期一例行得升国旗。一年级的娃儿们还没有系上红领巾，站在泥地操场上，看着三层楼楼顶矗立着旗杆，高年级的升旗手与护旗手哥哥姐姐站的笔直，等到喇叭里传来值班老师清亮的一声“升国旗、奏国歌，全体敬礼”，在庄严的国歌声中，所有学娃子的眼睛注视着缓缓升起国旗，仪式结束，校长训话，那位威严的女校长讲起附小的历史与附小的种种要求，待她讲完，本周的师生之星还要进行国旗下的讲话，乖小孩站地笔直听地认真，爱胡思乱想的小孩想着，站在楼顶的哥哥姐姐，看着楼下满满一操场的人，那是什么感觉？

每一位附小的孩子，都是从波泼摸佛嘚特呢勒开始，那会这叫注音识字。小小的人儿坐在教室里，老师说道，坐要坐端，两只手在桌面要方正，背挺直，抬起头来看黑板，你们可是附小的学生呀。小孩子并不晓得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听着老师的话，努力保持着标准姿势，一节课下来小脸挣的通红。下课铃声一响，哗啦啦一瞬间，安静的校园成了沸腾的开水锅。

每一位附小的老师，谈起下课时的校园总要皱起眉头，男老师还罢，女老师一说起课间休息时孩子的尖叫吵闹声大合唱立刻就得应激。是呀，想想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男娃女娃，大娃小娃，这个追那个跑，有人笑有人哭有人闹有人唱歌，两千多种声音汇聚在一起，尔康听见了直要说我的头要裂开了，孩子多的地方都是这样。有疯跑的孩子，也有去小卖部买零食的孩子，九十年代要搞活经济，哪里的中学小学都有校园内营业的小卖部，这是孩子们的圣地。附小的小卖部在老三层楼东边楼下，只一间办公室大小的屋子，摆上几节柜台，人就没多少立脚的地方，等到孩子们涌进来，变成了小手的海洋，一只只小手举起钱，阿姨阿姨我要这个阿姨阿姨我要那个，小孩子能买什么，无非就是泡泡糖方便面酸溜溜话梅粉与猴王丹，买到东西的人心满意足，上课铃声响起，刚买到的东西的孩子撒着丫子窜回教室。

上午四节课，总是语文数学数学语文，间或有一节体育音乐自然思品。八点到十一点四十，时间匆匆忙忙，到了放学点儿，孩子们呼啦一下背好书包从教室里涌出来，老三层楼的楼梯边竖立着铁扶手，铁扶手上包着扁圆的木头，总有胆大的孩子骑在扶手上呼啸而下，老师们见着了赶忙喝令淘气娃儿下来，无奈天长地久，楼梯扶手不知被多少裤子磨过，上面有了一层滑腻腻的包浆，散发着柔和的光。

中午回家吃了饭，没休息多久就又得来学校。这会儿的上学之旅似乎并不着急，慵慵懒懒，从东大街过来，要经过书摊，上海炸里脊，自一中校门对面的山西会馆巷老平房开始，一直到汉师大门，一溜都是开着各种商店的门面房，卖文具的，卖小零碎的。卖模型的那家小齐模型行，里面挤满了看四驱车的男孩子，女孩子则被附小院墙下摆着的油炸串摊子所吸引，啊，老远就闻见油锅里炸着土豆片与香肠的味儿，这东西可不是天天能吃的起，兜里只有五毛钱，买一袋冷冰冰算了。从东边经过二中过来的孩子，总是要在二中的冷饮门市买个雪糕，吃着雪糕，看看路边那栋石库门老房子，看看静静书屋里租漫画小说的中学哥哥姐姐，稍微一耽误，突然想起自己是要上学的，撒起脚狂奔，到校门口看见黑着脸的校长，一趟子跑进教室，铃声响起来。

中国人都讲究个午休，但小孩子中午在家能安安生生眯一会的简直凤毛麟角，到了下午第一节课，坐在凳子上没多久，困劲泛上来，努力支撑着自己别睡着别睡着，但眼皮已经合住了，刚有了点酣睡的意境，就听见一声暴叱，那个谁谁谁，站起来！迷迷糊糊的谁谁谁顿时吓醒了，老师在讲台上一脸怒容，同桌憋着笑，老师又道，中午不睡觉下午打瞌睡，站到教室后头去！这样的戏码每天总在上演，孩子总是记不住中午要好好睡一会。等到校园里的喇叭传来“眼保健操开始，闭眼”的音乐声，第五节课结束，清醒的下午才正式开始。

坐在教室里，老师在黑板上写着板书，同学在认真看书，爱走神的孩子耳朵里却在听着楼下中学巷路上的行人声音，目光透过窗户看见不远处的古汉台，阳光洒在望江楼的琉璃瓦上，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光，啊，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怎样，胡思乱想间，一支粉笔头飞来，得，又要被老师日嚼了。有时老师也会面带微笑，神秘地说道，明天下午不上课，要来一位老爷爷给同学们们讲故事，这位爷爷讲故事讲特别好，你们猜他是谁呀？

小孩子当然猜不到，稚嫩的嗓音集体答道：不知道呀，

老师响亮地说，是故事大王周竞爷爷！

周竞爷爷来附小讲故事，孩子们最开心。

在学校的下午，要耐到放学总是觉得漫长，最后一节下课铃响，等老师布置完作业，所有的人把凳子架在桌子上，教室里留下今天的值日小组打扫卫生，校园里泛起湿漉漉的气味儿，孩子们就放学了，三三两两的孩子们走出校门，校门口此时正是热闹世界。以汉师大门的花坛为中心，摆着许多小摊儿，摊糖画的，转飞镖的，打弹力球赢奖品的，卖搅搅糖的，卖麻辣洋芋片的，卖玩具的，还有门面房里的波咪精品店，这些地方都是孩子们流连不已的地方。当时的家长能专门来接娃放学的很少，无论远近，孩子都要迈开双腿走回家，家里舍得给零花钱的阔娃儿手里玩着嘴里吃着，没钱买什么的孩子心里小小羡慕一下，转身又和小伙伴追追赶赶走远。老师们放学后时不时要开会，学校便不着急关门，还有些孩子不着急回家，要在南院墙的沙坑玩一会，在沙坑边的乒乓台玩一会，低年级的小子跳上台子，和钻在台下的娃要玩瞎子摸鸭子，高年级的哥哥拿着乒乓拍，赶走这些小子，抓紧时间来打几盘。西风吹起，白杨树的枝叶轻轻摆动，树下还蹲着几个孩子不肯走，扯出树叶的叶柄玩拔牛筋游戏，等到落日的余晖西沉，校工伯伯大声喊着，要锁门啦，赶紧回家。总要到这时，校园才结束了一天的生动，再过一会，夜幕降临，晚安，汉师附小。

1993级某班毕业照，在八角楼小院儿拍摄。此照片由网友@K/8提供

从八十年代开始，附小的教学质量就领先全市，学区内学区外，但凡家里有学龄孩子，都要想办法，看能不能到附小来上学，人们光说起附小好，附小到底哪里好，想明白了这一点，非得等从附小毕业后才恍然大悟。附小的老师与别处的老师一样，都是从大学呀师范呀毕业，并没有比别处的老师多三头六臂。用附小学娃子的话来说，我们学校的老师上课很有耐心，听不懂的地方，老师会翻来覆去讲，直到听懂，要是谁上课打罔桄，老师也不客气，教棍在讲台上一敲，吓的大家不敢说话。上完课布置作业，我们学校的作业真不多，除了通行本和方格本，也就是一本想想算算和读读写写，每天回家顶多四十分钟一个小时就写完了，写完作业家长写个家长查，第二天交给小组长，老师批改的也快，发回作业本，写的好的画个大红勾，有错画个大叉叉，老师把错题一讲，赶紧改，改好了交上去，最害怕改错又错，这就哈了，罚写三遍跑不了。

孩子们的话很朴实，一所学校的灵魂是教师，教师的教学思想、教学艺术乃至教师的性格，都深深地影响着孩子在学校的学习与成长。九十年代的附小，似乎就已形成了一种整体的教师气质，这种气质里有认真，细致，钻研，思考，探索。当时的小学教育还保留着浓厚的填鸭输出与题海战术，仿佛小孩子们是一只只大水缸，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往里倒，而附小的老师们并没有冷怂地让孩子们抄书、做题，布置下写不完的日记与做不完的卷子，每一位老师虽然性格各异脾气不同，在教学上都出奇一致地讲究方式方法，启迪，引导，师生互动，这些在如今看来是常规操作的教学方法，在九十年代实属罕见，很多附小毕业的孩子到了中学里，在他们身上似乎也有了同一种气质，中学的老师们说，附小出来的孩子，学习习惯好，脑子灵活，学啥东西都有自己的方法，不教条不死板，只需要点一点就通了，这样的孩子很容易出成绩，啊，要上小学还得是附小。

学校的口碑就是一种正向循环，教学质量好，生源质量就好，生源质量好，老师教的顺手，一年一年，附小的口碑筑就的结结实实。老师们虽辛苦，但走出校门，别人一说，人家是附小的老师呢，周围投来羡慕的目光，啧啧，附小的呀。附小的孩子在家属院在街道上，若是稍微有点淘气，别人要说，你可是附小的娃哩，附小的娃可不能怎么着怎么着，孩子脸一红，是嘛，我是附小的学生。九十年代中期，附小在星期六开办了兴趣班，这兴趣班是实打实的兴趣班，摄影，绘画，书法，篮球，作文，奥数，航模，凡是孩子们喜欢的，星期六都有，这在当时也是一大创举，别的学校的孩子周末还在苦哈哈地写那些写不完的作业，附小的孩子星期五晚上开心地写完周末作业，满心期待明天上午的兴趣小组，就连参加组作文小组的孩子都偷偷笑起来，明天，明天温老师和梁老师要带我们去参观古汉台，给我们讲古汉台的故事哩。

一年一年春夏秋冬，一次一次的期末考试，孩子渐渐长大。附小有了校歌，潇洒的胡老师弹着琴，她教唱一句，大家学唱一句：求知莲湖畔，放歌汉台旁，欢乐校园里我们在成长。附小也有了校服，西装样式的校服，男孩穿着像漫画里的帅哥，女孩穿着裙装像电影里的小明星，那可是汉中城里头一份。激动的孩子下午放学回家就穿上，嘿，晚上穿着一身校服去北小上英语班，下课去上厕所，跑到北小校门里的厕所，乐极生悲一脚没注意就踏进厕所长槽子里，长裤浇湿，气的哭了出来，北小的厕所简直糟糕，我们附小的厕所都不得掉进去嘛。

附小校服，90年代引领汉中小学生世界的时装潮流

六年的小学生涯不知不觉到了尾声，电视里播放起《还珠格格》，大伙儿着了魔似的，晚上看，白天讨论，快到青春期的男孩们凑在一起，自以为潇洒地合唱着“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女孩们小声哼着“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连大大咧咧的小直男，都偷偷买了小燕子的粘贴画贴在书上课桌上，老师们看着这群疯狂的小粉丝，总要说你是疯儿她是傻，缠缠绵绵不及格，你们别忘了，想上四中得过人家的分数线呢！时代滚滚，学校已经很难独立于社会的浪潮之外，电脑，上网冲浪，电子游戏，堡之碧的汉堡包炸鸡，凤凰卫视的僵尸先生电视剧，东南卫视的开心一百与银河之星大擂台，电影明星偶像歌手，孩子们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的红领巾少年，每个孩子的心里似乎都有了点懵懂的冲动。当时还很年轻的体育老师，在一节体育课上训着孩子们，你们这些娃，胆子都大得很呀，有家长给学校反映，孩子回家说老师叫家长给掏钱，要买巴西队的足球服，家长不放心，跑到学校来问老师，哪有这回事哩，再问学生为啥要说谎骗钱，学生才说是想要钱去买手掌游戏机，简直不得了！东大街有了旱冰场，旱冰场里有了整日无所事事的半拉子小伙，小伙儿没了钱，就游荡在中学巷，放学时节正是讹钱的好时节，走在文化街到中学巷两头，附小的孩子们挺胆怯，昨天班上有两个娃都被讹了五块钱哩。

在九十年代初成了小学生，老师总讲着未来会是什么样儿，讲了好几年的未来，未来真的要来了，带着一点迷蒙，一点期待，一点紧张，就读附小的六年时间要走到尽头，校园西南边新修了新楼，新楼里还带着潮气。只在里面看过一次电影，钻进楼南边的新奇训练园里玩过一次，大伙就要站在校园里，站在那座逸夫楼前，拍一张毕业合影，小学，就这么毕业了，再见，汉师附小，再见，白杨树，棕树，串串红，梧桐树，厕所花坛里酸溜溜的酢浆草。

一九九九年离开附小，到如今整整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时间不算短，儿童时代那些熟悉的老师们，当年的青春叔叔阿姨老师，岁月改变了他们的脸庞，还有当年的伯伯婶婶老师，成了和蔼的爷爷奶奶。有时带着孩子在路上遇见老师们，让孩子打招呼，这是爸爸当年的小学老师，快叫爷爷好奶奶好，老师哈哈大笑，当年我教你的时候，你比你们娃现在就大一点点，你看时间快不快，不敢算不敢算。

亲爱的汉师附小，亲爱的老师，那年第一次见到你们，男老师都是刘德华，女老师都是张曼玉。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里来了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