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映初心

2025年3月22日 星期六 阴雨

消毒水的气味被春风冲淡时，我知道恩施的春天又来了。窗外的玉兰正在舒展花瓣，刚一上班手机就震动起来："黄医生，朵朵今早会喊妈妈了！"视频里两岁的小女孩正蹒跚追着蝴蝶，这位妈妈曾是复发性流产患者，整个孕期都是在我这里保胎的，现在孩子健康成长，她非常开心地打电话告诉我孩子的情况。

这样的消息总让我想起1998年的春天。那时我刚分配到龙凤卫生院，一个月拿到手的工资才175元。宿舍后院的井台旁有片油菜花田，金黄的波浪能漫到人腰间。我和室友安英一起到田里的水井里打水，井台边的野薄荷长势正好，掐几片泡在搪瓷缸里，看月光把绿意漾成深浅不一的涟漪。我们打水洗菜、做饭，两个人在宿舍里吃着自己做的饭菜可开心了。

某个凌晨被喊去接生，孕妇是土家族姑娘，姑娘家住在大山里面，没有通车，只有小路，她在家属的陪伴下走了上十里山路才到我们卫生院。当晨光穿透产房斑驳的玻璃，新生儿响亮的啼哭震彻整栋病房。接完生回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家属硬塞给我一把沾着露水的野花，淡紫色花瓣上还凝着山雾。

记得那年有一位前置胎盘大出血的产妇我们救治成功，几个月后，有一天她突然背着个自己产的猪蹄子和新鲜土豆送给我，我坚决不收猪蹄子，只把小土豆留下了，晚上和安英做炕土豆吃，真的好香。

在龙凤卫生院工作七年后调入恩施市中心医院，记得在东门分院时，有一年的春天清水走廊的桃树正开得灼灼。那天暴雨突至，急诊送来个胎盘早剥的孕妇，血水浸透担架滴落在地，在走廊拖出蜿蜒的红痕。我们边输血边手术，窗外被雨水打落的桃花瓣贴在玻璃上，像无数粉色的眼睛注视着这场生死时速。孩子抱出来的瞬间，监护仪警报戛然而止，母子平平安安。

还有一天诊室飘进缕缕甜香，轮椅上的田婆婆捧着玻璃罐，"这是自家酿的桂花蜜，黄医生你尝尝"。她年轻时因子宫粘膜下肌瘤切除子宫，女儿多囊卵巢综合征月经不调，现在外孙女又在备战高考时闭经。三代人都是找我看的，她们的病情我都很熟悉。

去年立冬，田婆婆因更年期骨质疏松摔断股骨。查房时她总念叨："等开春能走了，要去看清水走廊的桃树"。此刻轮椅轱辘碾过满地金黄的银杏落叶，她神秘兮兮压低声音："我外孙女说等考上医学院，到时来请教您。"

2013年11月考到州妇幼已经十多年了，午间去凤凰山看花成了保留仪式。山径两侧的珙桐正在换装，白鸽似的苞片扑棱棱落满石阶。前年春天我在凤凰山腰遇见抱着化验单痛哭的姑娘。多囊卵巢综合征让她在婚姻里受尽白眼，促排治疗期间，她常常很焦虑，我一直安慰和鼓励她。现在她每个月带着婴儿来打疫苗和做体检，孩子见到我就咯咯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凤凰山顶的野樱飘雪时，我常在山径遇见复诊的患者。七十岁的周老师杵着登山杖，她是我的老病号，给我介绍过很多自己的姐妹以及亲戚来找我看病。她曾因更年期抑郁吞过安眠药，现在带着老年大学舞蹈队满山采风，录音机里放着《女人花》，唱着"朝朝与暮暮"的时候她的眼里泛着泪光。

偶尔从凤凰山下山时碰到一位病友，她邀着我到附近小店喝碗油茶汤，陶碗底沉着炒米和阴米花，滚烫的茶汤上漂着几瓣野山茶。上次喝到第三碗时，老板娘从里屋忽然领出个穿校服的姑娘："快叫黄嬢嬢，你还在我肚子里时就喝过她的保胎药"。

有日接诊位帕金森晚期的患者，枯枝般的手攥着泛黄病历本。她女儿推着轮椅解释："我妈说非要找你”，见到我，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她是当年下乡助产士，接生过成百上千个婴儿。现在年纪大了，又患帕金森病，已经走不动了，却坚持要亲自来找我调雌激素剂量。她女儿有什么不舒服的时候也常常来找我。

有一位早更患者，才三十多岁就绝经了。她在治疗期间总说老家木棉树"开花时不长叶，要红就红得痛快"，绝经后到我诊室就诊却哭得像个孩子。我用药治疗后不仅来月经了，还怀上了双胞胎，现在孩子都有三岁了，上周来找我看妇科病后还给我发信息说："木棉落了还会再开，谢谢您让我看见了人生第二春"。

去年清明前的一天，门诊来了一位浑身湿透的姑娘，她背着流血不止的母亲，这位48岁的母亲是异常子宫出血，血已经浸透了三层棉裤。于是我们紧急诊刮，让这位母亲的生命脱离了危险。三个月后复诊，患者女儿偷偷在我白大褂口袋塞了颗青壳蛋，蛋壳上用朱砂画着藤蔓。"奶奶说您是我们家的长青藤"，姑娘指着我诊室垂落的绿萝，"连着外婆、妈妈和我的春天"。

暮色渐浓时，最后一位患者捧着血HCG检测单进来。看清数值，证明她终于怀孕的那刻，她突然掩面抽泣。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山风捎来清甜的花香，我知道，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春天，正从每个被治愈的生命里抽枝发芽。二十多年前那个在龙凤卫生院井台边打水的年轻医生不会想到，岁月会以这样的方式将春天打包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