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书记室的暗号（11）猪八戒外交

外务省在大将军过世后，1994年8月大幅改组了内部机构。外务省内解散了非同盟局，缩减为国际机构局下属的一个部门。从非同盟局的指导员提拔为外务省参事的金桂宽，则担任美国负责参事。

我所任职的西欧局，也和东欧局合并为欧洲局。在组织改编前，相较于东欧局，西欧局人员少、业务多，可以说是很不起眼的部门。然而合并为欧洲局后，西欧局出身的外交官地位随即扶摇直上，占据了欧洲局局长等有分量的职位。美洲局的“美国课”升级为“美国局”之后独立，亚洲局的“日本课”虽没有升级，但也由副相级官员直接领导，亚洲局的副局长也是由日本专家负责。

而外务省的这一切大幅改变，正是为了呼应将军的“猪八戒外交”。

简而言之，猪八戒外交是脱离以理念为基础的外交，转为谋取实质利益的外交。就像小说《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假装率直，假装愚蠢，假装忧郁，又假装讨好，以到处骗吃骗喝这样，来进行外交活动。将军之所以建立这种外交方针，是为了配合时代的变化。在经历了南北同时加入联合国，以及苏联解体、第一次朝鲜核危机后，将军掌握了西方的弱点和底线。

只要能得到好处，无关理念，就算是敌人也能联手，骨子里遵守原则，表面上却不显露出在追求什么，以及策略和目标是什么，所有一切都不透明化处理。只要是为了实质利益，即使是敌对国的美国和日本，也有必要大胆接触。

猪八戒外交的登场，意味着在大将军死后，他的非同盟国重视政策也落幕了。大将军的外交，是和红色阵营以外的非同盟国家联合，站在“重挫美国锐气”的世界大革命路线上。然而二将军以“利用欧洲牵制美国”的策略，修正了原有的外交路线。大将军的革命外交，就此转变为二将军的牵制外交。

二将军也提出了将“美国一极化”的国际秩序，转变为“世界多极化”的策略，以法国、英国、德国等西欧国家为中心的欧盟，就是多极化策略的主轴。外务省也从之前的苏联、非同盟研究，转变为美国、日本、欧洲研究。亚非、中东、中南美洲，则逐渐被排到后面。

进入1995年之后，朝鲜情况开始急剧恶化，外务省也不例外，甚至连办公用纸都受到限制。党要求全国上下自力更生，于是外务省内便建立了造纸厂。后来我才知道，是将废纸放入水池内，进行药物处理后生产成纸张。那纸质虽然糟到令人心寒，但至少还能用。当时可是连在家里，都无法随心所欲洗澡的困境。因此，外务省在单位内又筹备了澡堂。

从该年初起，平壤市配给站常出现无米可发的窘境。那时，外务省不再直接配给大米，只给员工配给粮票，员工要自行到各区配给站领米。若是配给站不发米，就无处可取。

于是，对于生活困难的员工，外务省开始采取免费供应午餐的紧急对策。而所谓的午餐，也只有玉米面。通过海外工作而能攒些外汇的员工们，情况还稍微好一点，可以在黑市买些米吃。而没有海外工作经历的人，就只能勉强靠外务省食堂内发的一碗玉米面充饥。欧洲局成员共有40人，其中有五位就是靠外务省的贫民救济食堂度日。我当时虽然也没有海外工作经验，所幸有妻子娘家的资助，才不至于沦落到去吃玉米面。

所以那时大家都带着便当去上班，因为玉米面实在难以下咽。便当是日本人留下的词，然而朝鲜人毫不客气地沿用了。刚从海外归国的同事们，为了帮助国内生活困苦的同僚，会在便当内盛装丰盛的饭和菜肴，到了饭点再分给别人吃。那时日子纵然过得艰苦，单位里却充满了人情味儿。

午餐时间是一天当中最幸福的时光，在大办公室聚集了十几个人，分食大家各自带来的菜肴，真的很开心。我想起一位特别喜欢午餐时间的同事，他已过了耳顺之年，即将退休。他总是12点前就兴冲冲的拿出便当，催促着大家集合。或许是因为生活艰难，他常常只带了白饭来。

他平时总最早来上班，然后打扫办公室卫生，工作也很勤奋，是我打心底尊敬和喜爱的一位老人。可是有一天吃完午餐后，他却长叹了一口气说， “同志们，不要活得跟我一样。”接着便哀叹起自己的身世。

他在朝战期间前往欧洲留学，战争结束后就回国进了外务省工作，一辈子过着不羡慕别人、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每3至4年往返国外和平壤工作，他把大将军视为上帝，每天晚上都会回顾党的唯一思想体系十大原则，即便在海外也不例外。他根据首领大人和指导者同志的教诲生活，总是在反省一天的行为举止之后才安然入睡。

可是到了80年代末期，在东欧一个国家以参事身份工作时，他发现大使、党秘书和安全代表，不做国家交办的工作，而是在私底下赚钱。他们去物价低廉的地方买烟，再高价转卖。那个时期东欧已经开始变色，所以只要自称为朝鲜外交官，当地就不会管你。但他无法忍受这种违反首领教导的行为。

到了星期六党内召开生活总和大会时，即便身处遥远的欧洲，他仍然站出来批判大使， “首领大人曾说过，不准在大使馆内做生意。然而有部分同志，却违背了他的教导！”

他就是这样一个固执，且坚定执行首领命令的人。但他的公开批判，也让已对金钱上瘾的大使和同事们头痛不已。于是过了两天，大使把他叫过去，并把统一保管的护照还给他，让他去邻近国家买香烟去卖。大使的意思就是拉拢他，让他也补贴一点生活费。可他却再次斥责自己的顶头上司，断然拒绝了大使的提议。大家都在走私香烟，只有他坚持到最后，完全根据首领的教诲结束工作后回了国。

可是回国后没几年，朝鲜就开始了苦难的行军。在海外违背首领教诲赚钱回来的人，都有能力带美味的便当来上班。而他却因为没钱，只能带白米饭来。现在眼看就要退休了，想到未来的人生，眼前是一片茫然。

听完他感叹身世，我感受到“不要活的跟我一样”这句话中，或许就夹杂着他迟来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