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四十六）

12岁的素霞听说妈妈的病医生都无奈的时候，她发誓自己长大了去当医生，要为像妈妈那样生病的人治病。

素霞是三姐妹中最聪明的，读书成绩也最好。叶林忍着心中的伤痛，摸摸素霞的头发，鼓励她说：“相信我的幺女以后会是有出息的人，不管多艰难，你都要好好上学，争取长大做个有用的人。”

狗蛋说：“还是把我妈送去川北医院吧？让她住院治疗。没得钱，我去贷款，把房子卖了也要给她看病。”

叶林说：“你有这份孝心很难得，不是不给妈妈看病，是在那边医院看了，已经没办法挽回了。病这个东西，不是拿多少钱去砸就能砸回来的。”

狗蛋固执地说：“我还是想去试一下，不去我一辈子心不安。”

叶林说：“好！你不愧是你妈养的好儿子。明天跟她商量一下，还是要征得她的同意，如果妈妈愿意去，我们就一起去南充。”

第二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带芸娘去川北医院治疗的方案。芸娘坚决不去。她说：“我晓得我自己的身体，我也晓得你们的心情。你爹这么多年，为了给我治病，已经花了很多钱。我这个病就这样了。我这几个月在那边医院见了很多像我这样的病人，没几个人像我这样，人家没有我活的时间久。我满足了。”

叶林没想到她竟然什么都知道，而且相当冷静。叶林劝她：“我们再去南充看看，娃儿们也想你再去看一下，娃儿们有这个心，你就依娃儿们的。去医院比在家里好。”

芸娘不答应，她无论如何也不去医院了。狗蛋说：“妈，你不要担心没得钱，钱我会去挣，哪怕卖x呢，我也会想办法。你生了我们几个，我们不能看着你被病痛折磨而不送你去医院，你听我们的，去医院吧？不能在家里拖。”他不想看到母亲在家里等着那一天的到来，那太残酷了。

可芸娘态度坚决，无论谁说什么，她就是不去。她说：“人活再久最后还不是离不开这条路，你那些人比我们有钱得多，人家还不是治不好。我晓得自己的身体，我不会为了自己多活一天把家拖 胯。你们都不要说了，我不去。如果你们再说，我就生气了。”没想到一辈子温柔的芸娘，此时竟然如此强硬。

叶林看她如此坚决，便对狗蛋说：“依你妈的，她不想去，就算了，不要勉强她。”叶林了解芸娘的想法，她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多和家人待在一起。

狗蛋只好作罢，但他转身去了房子后面，他一个人坐在黑咕隆咚的地方伤心流泪。

秀琼以为他去上厕所了，他半天都没回来。后来叶林去后面上厕所，发现后门没关，他想去把后门关上时，才发现儿子一个人坐在后面哭。

叶林轻轻地走过去，拍拍儿子的背，然后他也坐了下来。父子俩静静地坐在这黑暗中，许久叶林说：“你妈这个人虽然脾气温柔，但是她还是有自己的主见。你对你母亲的孝心我也看在眼里。现在她已经这样了，我们没办法。不说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那些非常有钱的人，人家生了病，最后医不好， 那还不是得认？人生有很多遗憾，这不是人力能挽回的。悲伤是肯定的。你妈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是个了不起的人。”

狗蛋越听越难过，把头抱着呜呜地大哭。

叶林也难受，他拍了拍狗蛋的肩膀说：“想哭就哭吧，哪个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到真正的伤心难过的时候。哭出来，把心里的悲伤释放一下也好。”父子俩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最后狗洞收起心里的悲伤说,“我妈一辈子太苦了，她对老人孝顺，也不和别人说三道四。为啥好人还要生病？我想不通。”

“生病是不管好人和坏人的，跟人的性格有关系。你妈这个人，不管受多大的委屈，她也不会说出来，她就闷在心里。还有她小时候受了很多苦，心里的苦多了，不发泄出来，身体就会出毛病。病痛跟好人坏人没关系。”叶林叹口气轻声地说。

叶林是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的人，这时问狗蛋：“你有烟没得，给我一支烟。”狗蛋也不抽烟，父子俩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才回到屋里。

芸娘回来后仿佛每天有做不完的事。

她叫叶林去赶场的时候，给她买了几尺红花灯草绒布，还有白布，黑色的专门做鞋面子的布回来。她每天坐着不停地做，做了好多小娃娃穿的小衣服，小鞋子。又搓了很多麻索子，做了一堆鞋底。

叶林说：“你不要把自己弄那么累，做这些干啥？”芸娘笑笑说，“我给孙子们做点衣裳和鞋子。”

叶林说：“你都不舒服，做这些干啥？不要做了，好好养身体。”

“我要做，你不要管我。”她固执地说。

她其实很多时候身上都是痛的，浑身疼，胀气。她实在不舒服的时候，便放下手里的活，走上几圈，把自己的脖子扭一扭，慢慢的活动一下又坐下继续。

那天，她坐在那里纳鞋底，不经意的一抬头，发现素霞的裤子上有一点猩红。她把素霞叫过来，去屋里拿出一根红色的比两根手指宽一点的带子，带子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海绵，带子两头还有长长的细绳子。她把一张白色的卫生纸折成一个与带子差不多宽的长条，然后把折好的纸卡在带子上。教素霞把这个卡着纸的带子骑在下身，然后把两头那长长的细绳子系在腰上。她告诉素霞：“这个是卫生带，你这下长大了。女娃娃长大了每个月要来一次月经，就是这样。它是每个月按时来的，你记住自己来月经的时间，不要搞忘了。要不然弄在裤子上被人看到就不好，就丢丑。”

那个年代女性来月经，没有卫生巾，是用一个专门的带子，在带子上面卡上从街上称来的卫生纸。这算是叶林对芸娘好，每个月按时给她称纸回来。其实那纸也是散装的，灰尘很大，。那个年代可能几毛钱一斤吧？村里有些女人家里没有买纸，男人也根本不管这些，很多女性来月经时，还把旧衣服裤子洗干净后塞在下身，看起来很大一坨，走路都不方便。

教完素霞，芸娘自言自语，似乎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素霞说：“可惜我只能教你这么多，以后好多事情你还是要自己去学。。”

叶林看见芸娘的头发长了，拿来剪刀把头发给她修剪了。芸娘生病几年，她除了额前有几缕白发，整个头上青丝油光发亮。只是她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

这些年，她的头发长长了，一直都是叶林给她剪成齐耳短发。芸娘要是脸色好一点，她非常漂亮。

叶林给她修完头发说：“你不要做那么多事情，好好休息。你现在只需要修好好，把自己的元气养起来。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芸娘笑笑说；“我晓得，我就是想趁我还能做，多做几双。给娃儿们，给你。万一………”

唉！叶林叹口气，面对芸娘的执着，他也没有办法。

九月底，素梅如芸娘所料，真的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芸娘看着这个外孙子，大大的眼睛像极了素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仿佛心中的一块石板被掀开了！

芸娘为孩子做了好多小衣服，鞋子，她还是在鞋子的鞋尖上做上漂亮的金鱼眼睛，或者是猫头鹰。把小小的棉花鞋做得像个小小的猫头鹰。

给素梅的孩子做完，又继续做一堆小鞋子放在那里，说是给秀琼肚子里的孩子做的。

转眼到了1985年，芸娘的身体越来越不行，她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像样子了。她的肚子每天胀气得难受，吃不下东西，肚子却很大。叶林劝她去医院，这个时候芸娘的思想似乎转变了，她答应了去医院。

叶林又带着她去了川北医学院，医生说：“她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按时抽腹水，其他没有任何办法。”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医院也只是给她开一点药，然后按时给她抽腹水，其他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可能那个年代，医学水平还没有现在这么好吧？

住了一段时间，芸娘要回家，医生也建议回家，如果腹水胀得厉害了，就去附近的医院抽一次。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没办法，叶林又带着她回来。

85年正月底的一个星期六，农村开始秧红苕，准备这一年的春耕生产了。

那天，狗蛋去田坝里干活了，叶林一个人在地里秧红苕，他一个挑一担粪来放在地里，然后又拿起锄头铲出一条小沟，再把红苕一个一个的安在这个小沟沟里，再淋上粪水，然后再用锄头铲一条小沟，把铲这条小沟的土盖在前面沟里安的红苕上。他一个人重复地做着这个事情，铲沟，安红苕，灌粪水，再铲土去盖，然后再去挑粪。

素静看着父亲一个人做着这些事，她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她跑去地里拿起红苕，照着父亲的样子，依样画葫芦的把红苕安在小沟里，然后等着父亲担粪水过来给红苕淋上，再用锄头铲土去盖上。一边铲土盖前面的红苕，一边边铲了一条小沟出来。

叶林欣慰地说：“噫，你都会秧红苕了？有出息。”

听着父亲的夸奖，素静趁热打铁地说：“爹，我不想去上学了。我想回来帮着家里干活。”

叶林本来看着她干活有模有样的，心里很高兴。不妨她却说不去上学了，他吃了一惊问：“你为啥不去上学了？你不上学，你去干啥呢？你还这么小。”

素静胸有成竹地说：“我回来干活呀！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我可以挖地，可以看牛，割牛草，可以栽菜……”

“胡闹，好好去上学。你这个年龄正是上学的时候，割牛草可以星期天回来帮忙割，星期天回来可以帮到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是，还是要以读书为主。”叶林说。

“可是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回来做活路。现在我妈身体不好，嫂子马上要生二胎，家里娃儿都没人带，我还上啥学哦。”素静似乎说的头头是道。

“不管家里咋样，不关你的事，你好好去上学。如果能考上高中，就继续读，考不上再说。”

“我现在都没心思读书了，还考啥高中。我天天去学校坐在课堂上，满脑子都是我妈，都是你一个人在干活的场景。我真的读不下去了。我这样在学校里，也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回来可以帮到做点事情。”素静平静地说，她好像早已打算好了似的。

叶林把扁担插在地里，看着女儿严肃地说：“你晓得不读书了意味着啥不？不读书了就意味着你以后永远没有出路，你永远都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当农民。农民很苦，一辈子都和泥土打交道。你小时候不是很有思想抱负吗？你小时候不是说好好读书，以后长大了去当个记者，或者像梁羽生那样去写小说吗？你不读书，拿啥来写？”

“爹，我小时候就胡说八道的。现在我明白了，哪有那么容易当作家的。我现在坐在课堂上就头疼，特别是上数学时，我看见数学就脑壳痛，不想上。我根本把数学弄不懂。你就让我回来吧？我回来还可以帮到家里做事，还可以节约一点钱给我妈看病。”

“哦，原来你就是在担心你妈？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你妈的身体是这样了，你好好读书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叶林恍然大悟般的说。

“可是我现在没有心情读书呀，我看到数学就头疼，我真不想去读书了。爹，你让我回来吧？”素静很固执的。

叶林也很固执，他说：“不行，你晚上把数学拿出来，喊哥哥给你辅导一下，我看看你到底啥样。”“嗯，你心里想的，我也明白，你能考虑家里的情况，说明你很懂事，想为家里分担。但是，你现在还小啊！不是你该承担的，你听话，好好上学。不过家里多困难，我还是会让你们俩姊妹上学的。”

素静心里想，我去上学的学费都不知道在哪里，我都能担得起大了，还有啥不能做的？但是她没说出来，嘴里只说：“反正我不想去学校，我每天就是在课堂上要笔帽子，看别人做作业。我不去了。”

叶林手里拿着舀粪水的瓢子，看着眼前这个执拗的女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以后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