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煎饼很山东”主题征文展播⑱ | 三等奖《煎饼卷儿》

发布时间:2025-07-16 23:00  浏览量:28

天南地北齐鲁情,一口煎饼很山东。2024年10月,由泰安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主导创建的“山东煎饼”区域公共品牌,在第六届中国粮食交易大会面向全国发布,标志着国内粮食行业首个省级煎饼区域品牌正式启航。

为深入挖掘煎饼历史和文化,传播科学膳食和健康生活理念,以产业为载体,以文化为纽带,全力推进“山东煎饼”品牌建设。2024年11月27日,由山东省粮食和物资储备局指导,泰安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联合泰安日报社主办,泰安市粮食和物资储备保障中心承办的首届“山东煎饼”主题征文大赛启动。

活动发布至今,持续出圈,得到广泛传播和热情参与,收到了来自30个省市自治区的771篇作品,以煎饼为题,讲述“山东煎饼”故事。目前,经过严格初审、专家评审等阶段,确定了获奖作品。

本期开始,活动组委会将陆续刊发优秀作品,以文会友,以文助产,希望以此次活动为契机,搭建起“山东煎饼”交流平台,弘扬煎饼文化内涵,助力煎饼产业高质量发展。

煎饼卷儿

□ 杨大同

冬至了,母亲让我去买煎饼。

“三合面的”,母亲特别嘱咐。

“冬至不是吃包子吗?怎么还要买煎饼?”我们这里的人们习惯把水饺叫“包子”。

“冬至包子夏至面,谁要不吃王八蛋”,当地流行的俗语虽然不雅,“吃包子”却是传承已久的习俗。据说这一天不吃饺子,会在冬天冻掉耳朵。

“煎饼卷包子才好吃。”母亲若有所思地说。

猴年出生的母亲八十多岁了,多年的高血糖,论说不宜吃三合面的。不过控制的还好。除了腿脚有些不灵便,身体各项指标算是说得过去。逢年过节就来精神。

煎饼已经商品化,走上了人们日常的餐桌。小区门口就有卖煎饼的,品种丰富。我去买来煎饼,母亲的饺子也做好了。虽是冬至又逢星期六,但妻子值班,儿子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现在的年轻人不爱吃饺子,让我们这些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不好理解,甚至有些淡淡的忧虑。

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单独和母亲坐下来一起吃饭。斜斜的阳光照过半间屋,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母亲将新买的煎饼卷上新下熟的饺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时屋子里感觉温暖而温馨。

“你忘了吗?那些煎饼卷儿。”母亲边吃边问,又像自顾自地说话。

我怎么能忘呢!那些喷香的煎饼卷儿!

母亲是省城人,据说姥爷原来经商,是个殷实的小业主,家里有土产作坊,有大车店。母亲小的时候,家里能雇得起黄包车接送上学。

父亲当过兵,在省城的时候认识了母亲。

姥爷一家对父母的结合持反对意见。他们无法想象家里的“大小姐”和一个当兵的,能过上什么幸福生活。

上世纪六十年代,城市已经养不起太多的人口,国家号召“上山下乡”,我们家被下放到了父亲的原籍。母亲随父亲从热闹的省城来到了鲁中一个小县城的西郊,一个传统的农业村落扎根落户。尽管和当初街道干部动员宣传的内容出入很大,母亲还是倔强地适应着农村的生活。

母亲来到农村,头疼的事才刚刚开始。首先遇到的就是做饭的问题。

姥爷是当地出名的美食家,母亲在家时学过许多的食品制作,却唯独不会摊煎饼。

煎饼养活了大半个北方,不过煎饼主要在北方的农村。原先备受父母宠爱的母亲,偶尔吃过一两次成品的煎饼,第一次在村里看到了叔伯妯娌们制作煎饼的过程,她们叫“摊煎饼”。

只见她们在直径约一米的煎饼鏊子前,手拿煎饼耙子,快速的将煎饼糊子放在用麦穰烧热的铁鏊子上,均匀摊薄,以鏊子中心为圆心,由里而外画着同心圆,如湖水中投了一块石子层层荡开的涟漪。当“涟漪”荡到鏊子边的时候,用煎饼耙子不停地刮薄,稍加修边,一个薄薄的、圆圆的、金黄色的煎饼就熟了。以薄薄的刀片或刮墙的抿刀起边,手拈着边角,整张煎饼飞起来,放到一边存放。如此周而复始。

“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一个个地摞起来,堆成厚厚的一摞。这就是全家几天甚至更长时间的口粮。

不会摊煎饼的母亲,惊动了家族辈分最高的五爷爷。

五爷爷是村里的传奇人物。

五爷爷当时已经六七十岁了,看起来好像更老。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有油黑发亮的皮帽子、长长宽宽的棉袍子,据说还有一把鬼头刀,一把红缨枪。这些在见惯了锄镰锨锹的农村显得另类而稀奇。五爷爷不苟言笑,村里的、族里的人们几乎没有见过他笑。他独居一个幽静的院落,几乎不与外人交往。喜爱花草山石,尤爱竹,院子的一角有竹林,从常常紧闭的高高的青砖黛瓦的古门楼后窜出来,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

父亲叫五爷爷五叔。父亲告诉我,五爷爷出过洋。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中华民国作为协约国参战,中国以派出劳工的形式赴欧前线。当时在山东招募华工,五爷爷报名被选中,去了欧洲。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皮箱,村里的人都说带回了一箱子大洋。从欧洲回到原籍,五爷爷就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也不娶妻生子,一个人独居,是村里的“五保户”。

父亲是五爷爷能看得上的村里仅有的几个人之一。两人有叔侄辈分,但已经出了“五服”,这在以“服”论亲缘远近的农村,论说关系已经很远了。

但五爷爷就是五爷爷,他是我们事实上的族长,仅存的本姓家族辈分最高的人,也是威望最高的人。或许是因为父亲参过军,打过鬼子,和五爷爷一样都出去闯荡过、见过世面,所以跟父亲谈得来,是五爷爷家仅有的几个常客之一。知道父亲回原籍后,五爷爷很不满,一顿数落。不过回来了,却是最关心我们一家的。

不会摊煎饼怎么能行呢?一家人吃什么?五爷爷以族长的权威开始发号施令了。

缺吃的是父亲决定从省城回原籍的主要原因,面对国家暂时的困难,父亲相信了“七级工、八级工,不如社员一垄葱”的说法——农村怎么也不会饿死人吧!

五爷爷亲缘关系最近的是他的亲侄子,我叫世德大爷。世德大爷的媳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据说叫杨王氏,我叫世德大娘,平时见面叫大娘。

世德大娘是全村干活麻利、煎饼也是摊得最好的。世德大爷大娘供养着五爷爷,很孝顺。

当母亲被五爷爷让人叫到世德大爷家的时候,大娘已经支好了鏊子,煎饼糊子也提前磨好了。

五爷爷戴着皮质的帽子,穿着棉长袍,坐在鏊子边一把藤椅上,拄着一根乌黑的拐杖。

“老四家的”,五爷爷说,“让你嫂子教你摊煎饼”。父亲在家排行老四,母亲就成了“老四家的”了。

母亲和大娘笑了笑,打了个招呼,在大娘旁边坐下来。点火热鏊子、油抹布清鏊子、上糊子、摊匀、刮糊子,起煎饼,大娘手法娴熟,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轮到母亲了。看似简单的操作,在她手里变了味,要么火大煎饼糊了,要么摊糊子不均匀,厚的厚薄的薄,要么刮糊子刮破煎饼,支离破碎,弄得母亲手忙脚乱,大冬天的急出汗,草木灰也弄了个一身一脸。围观的街坊妯娌越来越多,大院里充满了嘻嘻哈哈的笑声。

母亲说学了一上午,大娘手把手的教,基本上学会了,剩下的就是熟练的问题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五爷爷已经走了。

煎饼摞了一大摞。大娘把煎饼打包,让母亲带走。原以为只是“学艺”的母亲有些不解。大娘解释道,这是五爷爷自己拿的粮食,豆子、玉米、小麦三合面的。昨天晚上已经泡上了粮食,半夜三四点,就让世德大爷起来推磨子,把糊子磨好了。

“好像你和老四是亲生的,我们是‘外猴子’”,大娘边打包煎饼,边有些酸酸地调侃着。

母亲十分过意不去,执意不带煎饼。大娘却正色道,五爷爷说得很严肃,这是他老人家给你们的“见面礼”,老人家是说一不二的。

母亲眼里泛起了泪光,要知道,那时候,有的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农村也面临着严重的饥荒,这些粮食在当时弥足珍贵。

母亲要摊煎饼了,这让父亲大吃一惊。

在学会摊煎饼之前,我们家主食是窝头,偶尔也贴玉米饼子,还常常煮地瓜干——那种生地瓜切片、晒干存起来的地瓜干,常年吃令人反胃。很多年以后,一提到这种地瓜干,胃里还隐隐的难受。

煎饼则不同。它最大的特点是耐储存,摊一次煎饼够一家人吃一个星期或者更长,随时可提供给家人。还便于携带,那时候经常利用农闲修水利工程,出发或者出夫,往往叠一打煎饼就足够了。还有就是摊煎饼用的是暄柴 ,那些植物或庄稼的秸秆、落叶等,像麦秸、麦穰、豆秸,甚至枯萎的野草、秋冬树木的落叶,都能用来摊煎饼,这在缺少燃料的农村,是一大便利。

父亲不敢怠慢,马上置办摊煎饼的用具。从泡发粮食用的大盆小盆,磨煎饼糊子的石磨,接糊子的大铁盆,煎饼鏊子及一干用具,盛煎饼的囤子,弄了个一应俱全。我们家终于入乡随俗,过上了以煎饼为主食的日子。

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那时候五爷爷还活着。打我记事的时候起,经常被派往五爷爷家送煎饼。

摊的前一两个煎饼,由于鏊子不热,受热不均匀,不好吃也不好看。等到摊出来的煎饼酥脆而成型了,母亲会把煎饼趁热叠得方方正正,用一个花布的小包袱包起来。其中一个,里面会放上一些炒熟的鸡蛋、青菜,生葱、韭菜甚至是红糖,做成一个煎饼卷,放到最上层,送到五爷爷家去。

古老的大门很高,我够不着高高在上的门环,只好用一块儿小石头,敲击厚厚的门板。五爷爷就会拄着他的乌黑的拐杖,慢悠悠地来开门。

我有时会在五爷爷家的牡丹池、竹林边玩一会儿,五爷爷有时候也会拿出一些繁体的古书让我读。那时候母亲已经教我开始认字,会读大队部贴出的工分表上的人名。尽管五爷爷拿出的是古书,我能打量一番,估摸着读出一些。五爷爷睁大了眼,会一个劲儿地说“了不起”,我就会仰着脸朝着他笑。五爷爷脸上的皱纹也会一圈圈的散开。

本家的小孩子们围着大门转,不敢走近,看到五爷爷出来会一哄而散。我出来的时候,五爷爷会给我带上红枣、柿饼、核桃之类的,小伙伴们看到大门“吱悠悠”然后“咣当”一声关严,再次聚拢过来,羡慕地看着我手里的东西。

学会摊煎饼的母亲,开始施展她的本领了。各种各样的煎饼在母亲的手中变着戏法似的做出来。先是各种粮食的搭配,一种粮食的、两种粮食的、三合面、四合面的,然后是加入各种小杂粮的,小米的、花生的、撒芝麻的,还有添加一些意想不到的食物,如柿子、软枣、各种瓜果的,最困难的时候,撒一些盐,也别有味道。

摊煎饼的余灰是热的,母亲用一个大铁盆扣住用过的草木灰,灰里往往有埋伏:一窝地瓜或捂熟的柿子,软糯香甜。给我小时候带来意想之外的惊喜。

母亲在每次摊煎饼的时候,总会用一个喷香的新煎饼给我卷上些好吃的,变着法地哄着我吃饭。除了和五爷爷一样的待遇外,我还有很多可卷的东西。炼猪油剩的脂渣,猪油罐儿里撅一勺猪油,撒一些压碎的粗盐,均匀地抹在煎饼上卷起来,也美得很。

菜的、肉的、鸡蛋的,甜的、酸的、咸的,生葱、辣椒、青黄瓜,一切能吃的,都是可卷的。

想想那些煎饼卷儿,半夜里会笑醒。

五爷爷出事的那天是冬至。母亲让我去送煎饼,煎饼里面卷了包子。

离得很远,我就看见五爷爷的大门楼边聚集了很多人。然后,几个后生用一块门板,将五爷爷从家里抬出来,小跑着向村外去了。

我只好跑回家,如实地汇报看到的一切。父亲披上外衣,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父亲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怎么样了”,母亲急切地问。

“不好,五叔昨天吃了一个侄媳妇送的柿子软枣山楂啥的,说是肠子堵住了”。

“不知道为啥,五叔老是喊煎饼,想吃煎饼了?”

父亲吃了点饭,连夜又去医院了。

五爷爷再也没回来。

“你五爷爷是好人,那时候我们家是最困难的时候,他帮助了我们,别人的好要记得”,母亲回忆着过去,像是对着我说。

“嗯”,我附和着说,“五爷爷是好人”。

“五爷爷好像对我们家特别好,对我也特别好”。

“你知道你五爷爷不会写字吗?”

“我不知道”。

“他出洋那些年,学会了很多字,还会说一些法语,就是不会写,有一次他把我和你父亲叫去,打开了一个大皮箱,里面很多的字画书籍,拿出一幅篆字的,你爸爸也不认得,我小时候你姥爷让我练过书法,很轻易地读出来,让你五爷爷很吃惊,后来,我去学校当了民办教师,就是你五爷爷推荐的。”母亲说。

“什么字呢?”

“屋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五爷爷的皮箱里真的有银元吗?”

“你爸爸和你世德大爷他们兄弟几个处理的后事,五爷爷的皮箱里面有些书和书画啥的,在最底层,用花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一样东西,大家打开一看,是一张很漂亮的外国女人的照片。你爸爸说,五爷爷说过,他有一个法国媳妇,是个护士,打仗的时候炸死了。”

“五爷爷怎么快不行的时候还想吃煎饼呢”,我不解地问。

“不是煎饼,是煎饼卷儿”,母亲肯定地说。

杨大同,男,山东青州人。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潍坊作家协会会员,青州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诗歌、散文散见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