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短夜长》选读⑨|四个人都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发布时间:2025-07-20 14:24 浏览量:34
第二天放学后,罗珊一直在给鸡喂食,和它玩。“爸爸,我们可以一直养它吗?我会照顾它的,我保证。”
古斯塔德被逗乐了,也有些感动。他朝达利斯和索拉博眨了眨眼。“你们觉得怎么样?我们要为了罗珊留它一命吗?”他以为他们会反对,并舔着嘴唇想着明天的宴会。
但索拉博说:“我没意见,如果妈妈不反对让它待在厨房。”
“求你了,爸爸,我们可以留着它吗?索拉博都要养了。是不是,索拉博?”
“够了,今天已经闹够了。”古斯塔德说。
星期六早上,到科达达德大楼送货的屠户来敲门。古斯塔德将他引到厨房,将那个筐子指给他看。那个屠户伸出手。
古斯塔德很不高兴。“我们长年累月在你那里买东西。就请你帮个小忙,你还要钱?”
“别生气,老板。不是我要钱。要有东西放我手上,我下刀时才不会有罪孽。”
古斯塔德给了他一个二十五派士的硬币。“我忘了这回事儿。”他不想看到那只鸡最后绝望的样子,也不想听到它绝望的叫声,他走出厨房,在前门等着。
过了一会儿,那只鸡倏地一下从他脚边窜过去,跑进了院子里。那屠夫跑着追在后面。“鸡,鸡,抓住那只鸡!”
“怎么了?”古斯塔德喊着追了过去。
“哦,老板,我拽着绳子,提起筐子!”那屠夫喘着气,“就那样,我一手拿着绳子,一手拿着筐子,那鸡就从我胯下跑了!”
“不可能,我亲自绑的!”跑起来的时候,古斯塔德轻微的跛就变成难看的瘸了。他跑得越快,就瘸得越厉害,他不想被别人看见。那屠夫在他前面,离那只鸡已经越来越近了。幸运的是,鸡跑到院子里之后是向右跑的,那里离黑色石墙很近,那边是个死胡同,不是大马路。
瘸子特穆尔也在那里,一瘸一拐地追着。他朝那只鸡扑了过去,让大家惊讶的是,他抓到了,他自己也很惊讶。他拎着它的腿将它高高举起,发狂似的向古斯塔德挥动着它,弄得那只鸡拼命地尖叫着、拍打着翅膀。
瘸子特穆尔从早到晚都在院子里晃荡,无论天晴下雨。古斯塔德每次想起正骨大师马蒂瓦拉在他开裂的髋骨上产生的奇迹般的疗效,就不由得会想起特穆尔。瘸子特穆尔,大家都这么喊他,是髋骨骨裂患者中最悲惨的例子。这些患者很不幸地接受了常规治疗,现在不得不长年累月地依赖拐杖,终其一生除了苦痛已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艰难行走时,他们的身体会夸张地从这边摆到那边,全身都在使劲,一边走一边喘。
特穆尔对院子里唯一的那棵树总是敬而远之,似乎怕它会伸出枝丫,打他一顿。他小的时候爬到树上去捡被缠住的风筝,从树上掉了下来。那棵印度楝对特穆尔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友善。对科达达德大楼里的孩子们来说,它的枝叶可以舒缓各种疹子和水痘的痒。对古斯塔德来说,在他绝望卧床的十二个星期里,是这棵印度楝的叶子(迪尔娜瓦兹用研钵将它们捣成深绿色的汁)让他没有便秘。对路过的仆人、小贩、乞丐来说,楝树的嫩枝卷卷就是牙膏和牙刷。年复一年,这棵树慷慨地满足了每一个人的需要。
但对特穆尔,它却没有这么仁慈。从楝树上摔下来让他髋骨断裂,而且虽然他并不是头着地,但那次震荡却让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或许就像地震,虽然震源很远,却照样能让房屋出现裂隙。
那次摔下来之后,特穆尔就变了。他父母依然让他去上学,希望能挽回些什么。不管那有没有用,他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去学校时还是快乐的。他们如期缴纳学费,直到学校不肯再让他去。他们礼貌地建议说,如果特穆尔的求学生涯就此结束的话,对所有相关的人都好。他父母已经死了很久了,现在是他哥哥在照顾他。他哥哥是个行脚商人,通常不在家,但特穆尔并不在意。他现在已经三十好几了,但他还是更喜欢和小孩玩,而不是大人。古斯塔德·诺布尔是个例外。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古斯塔德。
大家经常可以看到瘸子特穆尔在那棵魔鬼树附近指挥交通,提醒孩子们如果不想落得像他一样的下场,就离那棵树远一点。他不再用拐杖了,但为了提醒他们,他会一摇一摆、一瘸一拐地走给他们看。
而孩子们总体上对他还不错。除了偶尔拿他的缺陷捉弄一下他之外,他们很少恶意骚扰他。他对一切从空中飞过的东西都很着迷——往上飞的,俯冲而下的,振动翅膀自由飞翔的。不管是鸟还是蝴蝶,又或是抛过来的纸或飘然落下的树叶,他都会乐此不疲地去抓。知道他这个癖好后,孩子们有时候会朝他扔一个球、一根树枝或一颗鹅卵石,朝他所在的方向,却又总是偏一点点,让他够不着。他总会义无反顾地去抓,然后摔倒在地。有时候,他们会抛一个足球从他面前飞过,然后站在一边看他一瘸一拐地去追。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追到的时候,他那不听使唤的腿又会将球踢得更远,他只好垂头丧气地继续追。
但总体来说,特穆尔和孩子们相处融洽。对他的一些令人厌烦的癖好不耐烦的是大人们。他喜欢跟在别人身后,从院子大门跟到大楼入口,再咧着嘴笑嘻嘻地跟上楼,直到别人当着他的面合上门。他的这种行为让有些人很是烦恼,他们不得不躲在大门外,悄悄地往院子里张望,确认是否安全,或者等他背过身去的时候悄悄溜进去。还有些人则是嚷嚷着将他赶走,他们激动地挥动胳膊,直到他明白自己不受欢迎,不过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
如果说特穆尔跟人的癖好还不至于烦扰了某些人的话,他抓痒的癖好也肯定会。他不停地抓啊挠的,动作盘桓于腹股沟和腋下,像着魔了似的。他有一套循环的动作,他的手先抠再搓,然后再挠。那些喜欢给人取外号的人觉得瘸子特穆尔还不够贴切,又给了他一个外号叫“炒鸡蛋”。女人们说他是故意的,就是为了骚扰她们。她们说只要她们在场,他的手就会往下移去,他那动作与其说是抓痒,不如说是在抚摸他自己。她们说坏坯子很清楚自己身体的那些部位是干什么用的,不管他脑子好不好使——那么大一团,也没件内裤包着,就那么晃晃荡荡地在院子里乱跑,真是有失体面。
瘸子特穆尔词汇量贫乏,最近,它们蹦出来的速度非常快,嗖嗖地从人的耳边飞过,让人根本没法听懂。好像他身体内部做了某些调整,要用舌头的速度来弥补腿部的迟缓似的。但结果却是特穆尔和听他说话的人都感到崩溃。古斯塔德是少数能破译他的话的人。
“古斯塔德古斯塔德鸡赛跑。古斯塔德古斯塔德鸡跑快快。我——抓到我抓到古斯塔德。”特穆尔骄傲地拎着鸡的腿展示着。
“很好,特穆尔,做得很好!”古斯塔德说,他训练有素的耳朵分辨着那奔涌而来的词汇。特穆尔喷泄式的表达总是完全没有逗号、感叹号、分号、问号:它们全都被冲走了,没有一丝生还的可能。这种语速只容得下句号。特穆尔用的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句号;而是当他的肺亟需重新吸入氧气时的一个小小停顿。
“古斯塔德古斯塔德赛跑。快快鸡先。”他咧着嘴笑道,拽了拽鸡的尾巴。
“不,不,特穆尔,比赛结束了。”他接过鸡,递给拿着刀等在一旁的屠户。特穆尔掐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一个用刀划开的动作,然后发出一声惊恐的咯咯声。古斯塔德忍不住笑了。特穆尔受到鼓励,又咯咯叫了一声。
卡匹希亚小姐在楼上窗口处看到了这追鸡的一幕,探出头来,称赞道:“干得漂亮,特穆尔,干得漂亮!这下我们可以交给你一个新的工作了,你可以做科达达德大楼的抓鸡人。你现在不仅仅是抓老鼠的了,你是抓老鼠和鸡的人。”说完,她脸上露出一抹隐隐的微笑,头缩回去,关上了窗。
特穆尔其实并没有抓过老鼠,他只是负责处理掉科达达德大楼里的租户们抓到的老鼠。每上交一只老鼠,市里的有害动物防治部门就会奖励二十五派士,无论老鼠的死活,以此鼓励市民全面开展清除这种啮齿类有害动物的运动。特穆尔将邻居们用木笼、铁丝笼抓住的老鼠都收集起来,交过去,靠此小赚了一笔。有些有洁癖的人将笼子一起交给特穆尔,里面的老鼠还是活的,剩下的事就是市政府的了。官方的策略是溺死。将笼子泡到水箱里,过一段时间再拎出来。老鼠的尸体堆成一堆待处理,空笼子和对应的钱数一起返还。
但是他哥哥不在家时,特穆尔不会直接将那些活老鼠送到市政府去。他会先将它们带回家,想按照市政府的做法招待它们,教它们游泳、跳水。他往水桶里装满水,将老鼠一只一只浸到里面。他在它们快死的时候把它们拉出来,看它们大口喘气和窒息的样子,他一遍遍地重复这个游戏,直到他厌倦了或者一不小心将老鼠们溺死了。
有时候他也换个花样。他会模仿那些胆大的、自己结果被抓的老鼠的邻居们的做法,烧一大壶热水,往老鼠身上浇。但和他们不同,他一次只浇一点点,然后饶有兴味地看它们的反应,看它们吱吱地叫着,痛苦地扭动,特别是它们的尾巴,他很自豪于自己赋予它们的漂亮颜色。看着它们从灰色变成粉红再变成深红,他兀自咯咯傻笑着。如果热水用完了还没弄死它们,他就会再将它们扔进水桶里。
有一天,特穆尔的秘密被发现了。没有谁为此指责他,但是邻居们一致同意再也不将活老鼠交给特穆尔。
但或许他比人们以为的更明白事。卡匹希亚小姐提到抓老鼠的人时,他的笑容消失了,面露愧色。“古斯塔德大大肥老鼠。市政府老鼠。古斯塔德古斯塔德溺死游泳老鼠跳水老鼠。鸡跑大刀。”
“是的,”古斯塔德说,“好的。”他从来没有找到和特穆尔说话的最好方式。他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越说越快。点点头,做几个手势,少说点话是最稳妥的。
特穆尔跟着他走到了公寓门口,他咧嘴笑着,挥手道别。迪尔娜瓦兹、罗珊和两个儿子都在门口等他。“鸡脚上的绳子被解开了。”古斯塔德说,“我就奇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那个屠户一定是回到厨房了,这次那只鸡被牢牢地攥在他手里,罗珊眼里泛起了泪花。“是的,”古斯塔德神情严肃地说道,“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花那么多钱买来的鸡,用来庆祝生日和考上印度理工学院的,然后绳子被解开了。这算什么感谢?”
厨房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屠户一边用破布擦着刀一边走出来。“好鸡,老板,肉很多。”他冲古斯塔德的方向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罗珊啜泣了起来,古斯塔德也不再询问了。四个人都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迪尔娜瓦兹走进了厨房。
两只乌鸦透过窗户的丝网好奇地往里面打探。水龙头边的石头矮墙上那一堆毫无生气的羽毛和肉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力。她进去的时候,它们惊恐地“呱”了一声,展开翅膀,迟疑了一下,然后飞走了。
*本文节选自罗因顿·米斯特里《昼短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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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若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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