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一直在呼喊的名字

发布时间:2025-08-29 19:58  浏览量:25

1964年的暑假,从黑埠初级中学毕业的路成东和韦明珠同一天接到临淮县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第二天,原本就互有好感的他们在黑埠街头相遇,路成东喊道:“韦明珠!”

这时的韦明珠也看到了路成东,喊道:“路——成——东——”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问:“你接到哪个学校的通知书?”

“临中。”

“太好啦,我也是!”韦明珠拍手跳起来,展开两条玉臂,就去拥抱路成东,庆祝他们都考入临淮县最高学府。吓得路成东连连后退,满脸通红,引得韦明珠一阵傻笑:“封建!”那是因为路成东家贫,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韦明珠可是韦家的大小姐,父母都是当地粮管所的会计,全家老小都吃皇粮。两家的地位悬殊有天壤之别,所以,路成东很自卑,岂敢与人家大小姐拥抱?这时,两人虽不是把臂入林,但还是找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了好久,畅谈各自的理想……

韦明珠家在黑埠粮管所;路成东家在路谷大队,中间隔着三个大队。韦明珠去临中读书必须从路成东家旁的马路经过。

9月1日开学,韦明珠刚走过路成东家不远,路成东也收拾好简单的生活用品,背着简易的旧布包去学校。路成东刚上路,一眼就望见走在前面的韦明珠,一声喊,两位学子就走到了一起,肩并肩向新学校走去。

他们到了学校,看了分班通知,分在同一个班。他们喜出望外,欢呼雀跃,双方都暗自庆幸。

那时候的临淮县中学是升学大户,每年高考升学率高达80/%以上。同学们尽管食不果腹,衣不暖体,仍埋头苦学,天天都做着大学梦,想着为家脱贫,到时候自己也能拿到工资本,购粮本,医疗本,前途一片光明。路成东和韦明珠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共同进步。他们都按学校规定,坚持一个月回家一次。每到回家的星期六下午,不管谁先出校门,都要在约定地点等候,一起回家。星期天下午,路成东早早吃过中饭,准备好母亲做的山芋干饼,等待有人喊“路成东”,便立马出发。他们走到半路,停下休息的时候,韦明珠打开包裹,拿出几块白面饼给路成东,说:“你们男生食量大,我饭量小,学校的饭就足够了。给你几块饼,聊充一时饥。”这纯面饼可是路成东家逢年过节时才能吃到的东西啊!再三推辞,韦明珠还是把饼塞进了路成东的布包。在当年,这哪是面饼啊,就是现在的满汉全席!以后,每逢星期六回家,韦明珠都要母亲多烙几块饼。

就这样,两位学子相处了近四个学期。1966年6月初,史无前例地文革开始了,全国停课,学生参加革命,参加各自认可的派系。这样,互有好感,情投意合的一对学子就分开了,连以目传情的机会也没有了。直到1968年12月,临中所有学生各归各班照毕业照,拿毕业证书回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换句话说,就是回家当社员,接受生队长指挥,叫你干啥就干啥。

在照毕业照时,路成东的眼睛一直盯在韦明珠的脸上,就是照相师傅喊“朝前看,不要眨眼”,路成东仍盯着相爱的人。走出临中大门,一直到家,路成东也未见到韦明珠。

路成东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三年中,连黑埠街都未去过,一切听生产队长的指挥,啥活都干。只要能挣到工分,就是到远方扒大河,他都愿意。当时,话说得很好听,叫做“听党话,跟党走”。全大队独一无二的高中生路成东获得“模范社员”称号。

路成东二十五岁了,路谷大队也有几位姑娘看好路成东,他都婉言谢绝,因他心中只装着韦明珠,但又始终不敢启齿,只有等待。

那时候的社员每年都会领到国家拨下来的救济粮。路成东便拿着自家救济粮小本子,到黑埠粮管所买粮。由于生活艰苦,想找到韦明珠,请她帮忙买不打折的粗粮,比吃七折的白米白面耐饿。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只好自己排队,排到窗口,开票的女会计正是自己三年没有见到的同学韦明珠。明珠很客气,按要求开了票,并且还不要路成东付钱,宁愿自己贴上。这才得知韦明珠已顶她母亲的职务,成了一名粮管所的正式职工。以后,路过大队,只要和路家有点关系的人都会请路成东去粮管所买粮,和韦明珠见面机会也多了,并得知她已和黑埠供销社的小李结了婚。从此,路成东等候韦明珠的美梦已成黄粱,茫然不知那一半在哪里。

1974年秋,路成东接到路谷小学通知,聘请她做民办教师,工资12.7元/月,生产队给整劳力工分。到那时,路成东才脱离生产队长的领导,不再当模范社员和水利战士。

路老师虽是新手,可教起书来,口若悬河,讲起课来头头是道,博得学生、领导好评。课余时间还认真学习,拓宽自己的知识面。一年后参加晋级考试,被聘为

中学民办教师,到黑埠中学任教,工资调到17.7元/月。为了防止闲言碎语,路老师从未找过韦明珠闲聊,只是在她孩子周岁时,才去她家喝一次喜酒。那时,才得知自己的民办教师是韦明珠父亲韦所长给办的。

1975年国庆节,经韦明珠介绍,路老师和一位初中校友尹小悦结婚。路老师甘心了,韦会计也心安理得了。

1977年恢复高考,路老师报了名,到11月拿到济北大学录取通知书,四年本科。路老师不想去,因为家有妻儿老小,想读二年制的速成班。临淮县招生办上报,经省招生办同意,路老师进了济北大学中文科速成班读书。读书期间,路老师的妻儿老小也都得到韦明珠的不少资助。

二年时间很快过去,路老师成了黑埠中学正式老师,第三年成为教导主仼。

路主任很想报答韦明珠的资助之恩,谁知韦家的父母、兄弟姐妹全都调离黑埠公社,去向不明。

尹小悦结婚后,已有一个男孩,本该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可她却整天闷闷不乐,身体逐渐消瘦,路主任问她,小悦一言不发。有一天,小悦正在家带孩子,和儿子说话:“你爸不要我们了,他心里只有韦明珠。”

五岁的儿子说:“妈,韦……是谁?”

“就是你爸读大学时,常给我们家送米面、送日用品和布料的那个狐狸精!自从我进这家门,你爸每夜都要喊几遍韦明珠。”

母子俩说的话全被刚回家的路主任听见了。他一听到妻子骂韦明珠是狐狸精,无名之火直冒,气不打一处出。路主任和尹小悦大闹一场,就差没有大打出手了。

瘦弱的小悦自感很委屈,眼泪擦一把抹一把的。到深夜,小悦又听到丈夫三次叫喊“韦明珠”,轻轻下床,打开白天刚买的农药,一口灌下。路主任睡得正香,一无所知。

天亮,路主任刚起身,发现妻子躺在地上,已无气息。经当地派出所处理,属自杀。路主任给小悦下葬后,好几天没上班,同事们都劝他节哀顺变,振作精神,以待天时。

路主任一直在想,莫非我常说梦话,梦中真的常喊韦明珠的名字?一定是小悦因听到自己梦中喊韦明珠,去找过韦明珠麻烦,双方有了隔阂。韦明珠为了避免无事生非,才一家远调他乡的。

路主任遭遇家庭变故,又当爸又当妈,心烦意乱,闷闷不乐,一蹶不振。决定换换环境,调到念头乡(公社已改称乡或镇,大队已改为村,社员改称为村民)中学任教师,当年的光环也不复存在。

在念头中学,经人介绍,年已四十的路老师和小他八岁的吴小平结成连理。吴小平是念头小学仼民办教师,婚后,吴老师问丈夫:“韦明珠是谁?”

“初高中时的同学,你怎么知道韦明珠的?”

“因为你夜夜都喊这名字。”

第二年底,吴老师生下一位千金,视路老师儿子如己出,和自己孩子同等对待。路老师更是喜出望外,加之工作顺利,天天开心,笑得合不拢嘴。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六年后,吴小平老师已转正为正式教师。路老师在念头中学成了富户,经济解放,儿女双全,家庭和睦,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生活。路老师问吴老师:“小平,我夜里还说梦话吗?”

“总是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地喊韦明珠。”

退休后,小女儿也嫁入豪门。路老师另买一套房,老头老太单独居住,只有节假日,孙子孙女才回来陪老俩口住一阵子,享受天伦之乐!几天后,孙子问:“爷爷,韦明珠是谁?”

“你奶奶的,我家哪来的夜明珠啊?”

2017年的一天,七十一岁的路老师参加同学聚会,韦明珠先到,见到路成东还是以前的样子,就上前拉住他的手,枯老的双臂也没有向路成东展开。路老师面对眼前未老先衰的老媪,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住自己手的竟是同学、曾经的情人韦明珠,大惊失色,大梦初醒。当年光芒四射,热情奔放的青春活力,在韦明珠身上已荡然无存。抬头问苍天,为什么只留下岁月的沧桑?

老同学相聚,酒足饭饱后,曾经的一对情侣才得以一些时间聊。路老师了解到韦明珠六十岁以后的日子很惨淡:老伴不幸去世;两个孩子下岗后,全都离了婚,靠韦明珠三千多元的退体金,供两个孙子上学都不够;自己又有老年病,腿脚也不很方便,一家五口人的一日三餐都成问题……

没有不散的筵席,同学聚会结束,学友们各回各家。

路老师加了韦明珠的微信,双方经常发信息和通话,韦明珠发信息说:“我很后悔,全怪自己当年不能冲破门当户对的束缚,自私,怕过穷日子;又怪自己目光短浅,只顾眼前,不顾长远。谁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粪堆里的金子终必发光。我真羡慕你们一家。”

“师妹啊,是我自卑胆小,你主动……我都不敢接受,旗鼓不相当啊!”

路老师对韦明珠的处境很同情,经常转点钱给她,也算是知恩图报吧。

2023年,七十八岁的路老师患上脑梗,嘴歪眼斜,半身不遂,有口难语。吴老师陪伴在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吴老师问什么,路老师皆不能答,只能点头示意,但每天只会喊“韦明珠”。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家属问吴老师:“你叫韦明珠吗?”吴老师只摇头,不回答人家的问题。

吴老师很体贴人,更关心丈夫的病。当听到医生说,恐怕站不起来了。吴老师泪如泉涌,别无他法可想。丈夫又喊“韦明珠”。吴老师心里一亮,不如请韦明珠来一趟,或许能使丈夫转危为安。她找出路老师的手机,查到韦明珠的微信,拨通语音通话:“妹妹,我是路成东家属吴小平啊,请你来临淮县人民医院脑病科一趟,可以吗?”通话未结束,路老师又喊:“韦——明——珠。”

韦明珠稍微收拾一下,便乘车向临淮县城出发。到了医院病房,只见老同学双眼紧闭,满头大汗,热气上腾,又喊了一声韦明珠。韦明珠大声答应,上前一看,泪如断线的珍珠,说不出话来。医生来了,看到路老师的样子,已知其生命即将结束。叫家属赶快给病人换上新衣服,人凉了不好穿。韦明珠也上前帮忙,等衣服穿好,路成东也没有再喊韦明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