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年终奖为独没有我 我直接关机睡觉,第二天开机168个未接来电

发布时间:2025-09-05 20:12  浏览量:24

我盯着屏幕发了半分钟呆,168个未接来电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在我的眼皮上。

第二天早上,我才从关机的黑暗里醒过来,年终奖独没有我,昨晚我直接关机睡觉,等我再开机,消息炸了锅。

我知道这不是简单的锅。

这是一口压在我头上的大铁锅,烫得我手心全是汗。

电话来自三个方向,医院办公室,科里群,家里人。

我最后看见的是妈妈那条语音,五十八秒,哭腔压不住,像是嗓子里堵着沙子。

可我还是没有点开,我坐在床边,脚落地那一瞬,手心的汗凉了。

事情要往回说。

上周四,县人民医院四号楼一层的小会议室里,人挤人。

领导穿着深色大衣,围巾塞在后领里,端着热茶,用一种笑不笑的口气说着“大家辛苦了”。

年终总结,年终表彰,年终分配。

我们外一科在第三排,我坐在靠边的位置,窗外阳光斜着打进来,把灰尘照得像雪。

“今年绩效总包有所增加,感谢大家抗疫期间的付出,奖金按A、B、C三档划分。”院长照着稿子念,念到名字,就有人鼓掌。

A档三万八,B档两万四,C档一万五。

一个个同事的名字被念出来,掌声有强有弱,笑声有真假。

护士长陈霞从头到尾都微笑,掌心翻着名单,像翻自己的菜谱。

轮到我们科室的时候,我听到了刘佳的名字,A档。

她是主任侄女,刚转正不到一年,夜班都挑着上。

我盯着屏幕上的名单,心跳没有乱,眼皮也没有抖。

我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该是什么档。

可念完了,我的名字没有出现。

没有A,没有B,没有C。

像在开盲盒,打开后是一片空白。

那一刻,会议室的暖气不暖了,我背后一阵冷。

同事的眼神齐刷刷地往我这边扫,有人疑惑,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替我不值。

“是不是漏了。”李放医生低声说,他坐我斜后方,眼睛往前瞄,手上还把玩着那支银色的笔。

我笑了一下,嘴角像被风吹裂,“不知道,可能他们还没念。”

直到院长把稿子合上,音调平稳地说“散会”,我的名字还是没出现。

我的掌心开始痒,痒到肘窝,我知道不是皮肤的问题。

散会时护士长叫住我,“小顾,你留一下。”

她办公室窗台上有一盆吊兰,叶子尖发黄,旁边一杯浓茶,泡到叶子都沉了底。

“今年你绩效暂缓发放。”她笑着说,眼睛却不看我,“考核扣分,你清楚的。”

“哪一条扣分?”我问,尽量压住声音,不让它发颤。

“第三季度患者家属投诉两次,病程记录两次不合规,医嘱执行单有红字,麻醉药品领用存在差异。”她把四条数给我,像在念菜谱。

“投诉处理完结了,医院回访的结果是误会,已撤诉。”我盯着她,“另外两条是你让我代签的夜班交接,我没有代签。”

她笑了,笑容收在嘴角,“小顾,你还年轻,不懂事,哪有那么多绝对的黑和白。绩效是集体利益的分配,你不配合,拖大家后腿,扣你一点,很正常。”

她把“很正常”三个字压得很重。

我看着她,脑子里突然闪回起去年冬天我在急诊抢救室连上三天夜班,第四天清晨脱下手套手心都是白的,那时候她也拍着我的肩膀说“辛苦了,绩效我肯定给你核A”。

我问她,“是你决定的吗?”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是大科主任、院部综合考评一起定的。”

“那我可以看一下评分细则和对应的分值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滑稽。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人真死脑筋,别搞那么多文书。去工作吧,别影响心情。”

我笑了,笑意里有点讽刺,“我去找院办。”

我转身的时候,吊兰掉了一片叶子,轻飘落在茶杯边。

外面阳光还在,走廊里有病人家属在借过的声音,推床的轮子压过地面的那条缝时发出轻轻的咔嗒。

我没去院办。

我先去了厕所,隔间里,门栓锈了,卡了一下才扣住。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鼻尖发红,眼眶里有个影子。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给医院工会发了条私信,问“绩效分配公开吗?”

很快那边回,“公开,但要通过科室统一上报。你找你护士长。”

我笑了,我觉得自己像被人绕进了一个圈里,圈子的起点和终点都是她办公室里的吊兰。

出了厕所,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闺女,年终奖发了没?”她直接问,语气里藏着期待,“你哥那边装修要到尾声了,你不是说要拿出两万帮他把客厅的瓷砖上好嘛。”

我沉默了一下,“还没发。”

“怎么还没,村里张嫂子她家那姑娘也在县里上班,人家都买了金项链了。”妈妈笑,笑意里带着探头探脑,“咱不攀比,就是问问。”

“没发。”我重复了一遍,又加了一句,“就算发了,我这次也不拿给哥。”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

她突然咳嗽了两声,“你说啥?”

“妈,我去年给了你们八千,给哥一万五,前年给了你们一万,我自己房贷每月三千,我还有生活要过。”我不想在走廊里说这些,可我停不下来,“这次我不拿,我要自己留。”

“你这是跟家里翻脸啊。”妈妈的音调陡地高起来,“你是当姐姐的,哥那边结婚要面子,他孩子上幼儿园要费用,咱家只你俩,你不帮谁帮?”

“哥去年年终奖多少?”我问。

“他哪有年终,他做活儿一日一结,辛苦得很。”妈妈语气软了一点,“你妹夫刚生娃,彩礼还欠着,你哥又忙着盖房,家里就指望你了。”

“妈,我是你女儿,不是你钱包。”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喉咙好像被砂纸擦了一下,“我工作不比谁轻松,夜里三点起身给病人翻身的时候,你想到我了吗?”

妈妈沉默了几秒。

她突然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读书读傻了。”

“我就是读书读明白了。”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一挂,后面有一串。

那天中午,科里群里开始发红包,恭喜恭喜,红包上写着“绩效到账”。

我手机屏幕一刷一刷,像海浪。

我那头安静得像没有网。

刘佳发了几条照片,餐厅里一张大桌子,上面清蒸鱼、红烧肉、黄焖鸡,冒着热气,她在照片底下写“谢谢主任,谢谢护士长”。

有人接,“年轻有为,继续努力”,后面是一串笑哭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胃里翻腾,像喝了凉水又吞了火。

下午我把该写的护理记录写完,出门,风吹到嘴角,风是冷的,太阳也是冷的。

晚上回到宿舍,我背靠门,歪在旧沙发上,手摸到那条薄毛毯,边缘起了毛球。

手机还在亮着,妈妈又打来,我没有接。

“你再不接电话你爸收拾你。”她发来一条文字消息,后面是一个捶桌子的表情。

我没回。

屏幕越亮,我越烦,烦到终于按了关机键,大拇指在上面停了半秒,还是点了。

关机带来的一瞬安静里,我像被奶奶年轻时讲的那个瓷碗扣住了,空气慢了,心也慢了。

我第一次觉得关机不是逃避,是自救。

第二天早上,阳光又从窗帘缝里钻进来,把我眼皮烫了一下。

我醒来,坐起身,冷空气贼似的往我脖子里钻。

我拿起手机,按开机,开机的音乐响了一段又一段,滴滴滴的提示响到烦。

168个未接来电。

妈妈三十六个,哥二十二个,护士长十二个,院办八个,李放五个,陌生号码十几,外一科护理群红了99+。

我先点开李放给我发的消息,“你昨天去哪了?”

“院里找你。”

“护长在群里点你名字。”

我回了一句,“睡觉。”

他给我发了一个问号。

接着他的电话就打进来,“你还好吧?”

我说,“还行。”

他压低了声音,“昨天你发的工会私信,有人说你想举报,小心点。还有,你妈昨晚找我问你在不在科里,我给糊弄过去了。”

我心里一暖,“谢谢。”

他又说,“今天早上院办贴了个公告,说绩效分配有疑义的,可以书面申请复核,三天内。”

我笑了一下,“真的?”

“真的。”他又压低了声音,“不过听说院里意思是‘个别朋友特殊处理’,你心里有数。”

我“嗯了一声”。

我挂掉他的电话,点开妈妈的语音。

“闺女,你到底在干啥,咋不接电话,昨晚上你爸气得一直来回走,差点又犯高血压。”她先是责备,然后嗓音一软,“你别跟你妈怄气,你妈心里已经有数了,年终你不想拿出钱,我们也不逼你。可是你哥那边,这两天出了点事。”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什么事?”

她没有直接说,“你回来再说,你哥人在派出所呢。”

我眉头蹙紧,“为啥在派出所?”

“打架。”她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都是那谁谁挑的头,你哥是吃亏的那个。我看你嫂子眼圈都肿了,你赶紧回来一趟吧,咱家里要有人说话。”

“我不去。”我脱口而出,“让他自己解决。”

“你这死丫头!”妈妈声音上来,“你哥在外面挨欺负,你都不管,你还是不是人啊?”

“他不是第一次打架了。”我把每一个字都摁紧了,“每次都是你说‘人家欺负你哥’,最后赔钱都是我出。妈,你见过谁家的女儿每年过年不敢回家,就怕被拉着去谈赔偿的吗?”

妈妈在那头沉默了几秒,又开始哭,“你这孩子忤逆,真忤逆。我是不该生你。”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手有点抖。

我没有再解释。

我看着窗外那条斜斜的阳光,突然有一种从冬天拔出脚的感觉,拔得很疼。

我按开了医院办公系统的内网留言,把昨晚心里写好的那封“绩效分配复核申请”贴了进去。

从标题到正文,我一个字一个字敲,敲得像敲梆子。

“尊敬的院领导,我是外一科护士顾沁,工号0937。关于2023年绩效分配,我提出如下复核申请:一、评分细则未公示,个人得分未公示,违反《县卫生健康系统绩效分配指导意见》……二、扣分事项存在争议,投诉已撤,记录不合规项无据可查……”

每一条后面都有时间、事实、人的名字。

我不是律师,但我知道写清楚总好过含糊。

我最后写,“本人接受任何合理的考核,也尊重集体的分配,但拒绝不公开的暗扣。请求院方在法定限期内书面答复。”

我点了发送。

手指离开鼠标那一瞬间,我心跳快到骨头里。

我没有回家,我先去了医院。

外面风刮着旗子,那条“打造人民满意医院”的红幅子呼啦呼啦响。

电梯轿厢里,两个病人家属挤在角落里啃着烧饼,油纸袋上的油印出一个半透明的圆。

到了科室,护士站一群人低声说话,看到我,像被风扇扫过,哗地安静了一秒。

“你来啦。”刘佳笑,笑意有熟人间的亲近,也有一种盯着猎物的好奇,“昨晚上去哪了,护长找你找半天。”

我没答。

护士长听见动静,从办公室里出来,眉梢一挑,“小顾,你这是大牌啊。”

她斟酌着语调,似乎还要表现出体恤,“昨晚院办点名找你,幸亏李放替你把台子搭了。我这人心软,替你挡了。”

我看她一眼,“谢谢。”

她顿了一下,估计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你写复核申请了?”

“写了。”我点头。

她笑容僵了一下,又立刻恢复,“年轻人,有意见提是对的,但别发漏了劲。闹大了,对你以后不好。”

“我做的事对得起我的衣服。”我拉了拉白大褂,“对得起每一滴汗。”

她“哼”了一声,拂了拂衣袖往里走。

站班的时候一切照旧,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和薯条味混在一起,奇怪的和谐。

我守着三床,三床是个胃穿孔术后,三十七度八,家属紧张,问一会儿就“护士,护士”。

“你们医院是真抠。”他老婆抱怨,“连个热水都要插卡。你们年终奖金发了不少吧,服务也就那样。”

我笑了笑,“我们尽力。”

她又翻了翻白眼,“你尽力也拿不到钱。”

我抬头看她一眼,不作声。

忙到中午,我去食堂买了一个两块钱的馒头和一碗清汤。

汤面上浮着两颗葱,孤零零的。

刚端起来,手机又震了。

“院办,张主任。”我接。

他开口就是怒火,“你昨晚怎么关机?还不打招呼?医院找你你人呢?”

我“嗯了一声”,“昨晚身体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就不上班啊,谁替你站岗?”他压着火,“你那复核申请,已收到。下午两点,会议室三,我们谈一下。”

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把那碗汤喝完。

葱飘到了碗沿,我拿筷子把它拨了回去。

两点,会议室三。

张主任在主座,办公室主任,一个纪检办的小伙子,护士长,在侧。

“顾沁,”张主任捏着我的那份复核申请,边角已经卷起来,“你写得很详细。”

他说详细这个词的时候,嘴角抽了一下。

办公室主任打开一本文件夹,“按医院绩效分配实施细则,各科室按照任务量、质量、满意度、成本控制等指标加权评价。外一科整体A档,你个人在多个指标上得分偏低,经科室讨论,暂不发放,等明年一季度考核合格再补发。”

“我理解医院有权制定具体的分配细则。”我看着他们,“但细则应该公示,评价应该透明,理由应该可查。你们说我得分偏低,我要看数据。”

纪检办小伙子抿了一下嘴,“科室会给你看。”

护士长点点头,“会给你看。”

张主任把手里的纸放下,“小顾,你知道这份申请发出去的影响吗?你是在否定整个制度,否定科室,否定领导。”

我摇头,“我否定的是不公。谁得多少不是我决定的,但凭什么我就没有。”

办公室主任接话,“你很多条扣分在你自己。比如麻醉药品领用差异,你领了五支,实际回收四支。”

我深吸一口气,“那一天,病房四床病人不是我接班,是值班医生临时加用了两支,我已经在记录上注明。后来护士长让我们谁都不要写这个‘多余使用’,为了成本核控,我没签。”

护士长脸色微变,“你胡说。”

“有微信群聊天记录。”我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置顶的对话,拉到那天夜里的记录,“‘这个单先不写,年底算账的时候影响太大’——是你说的。”

会议室里一瞬安静,连气氛都像被泡在冷水里。

张主任看了她一眼,又看我,“你这么做,是在害同事。”

我说,“我不愿意做假。”

办公室主任咳了一声,试图缓和,“小顾,年轻人刚出来工作,容易激动。我们这次按程序走,给你公示数据。你也别在群里带节奏。”

护士长眼风冷,“你昨晚关机就是消极抵抗。”

“我昨晚关机是因为不想在情绪下说话。”我说,“怕说了比关机还坏。”

张主任敲了敲桌子,“散会。这个月你先正常上班,数据三天内公示,复核结果七日内书面答复。”

“谢谢。”我站起来,背一挺,像从泥里拔出来的人。

出会议室,李放在走廊等我。

他靠在墙上,双手插口袋,身边那盆发财树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怎么样?”

“他们骂我,又答应我。”我笑,笑得有点酸,“我突然很想睡觉。”

“回去睡。”他递给我一瓶温水,“别关机。”

我接过,手心暖了一下,暖到骨头里。

傍晚的时候,妈妈又打来,我接了。

她的嗓音还哭腔未退,“闺女,你哥那边已经出来了,是民警看在他第一次的份上批评教育,就让人家赔钱三千。”

“谁出?”我问。

“他那边没钱啊。”她小声,“你嫂子哭着说那人得了轻伤,她说不能赔太多。你这边能不能先垫着,等他挣了钱还你。”

“妈。”我闭上眼睛,“去年你也是这么说。”

她没说话。

半晌,她问,“你那年终奖,发了没有?”

“独没有我。”我说,“这次真的没有。”

她在那头怔住了几秒,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为啥啊?”

“因为我不配合他们。”我告诉她,“他们让我做假账,我不做。他们说是‘集体利益’,我说是个体良心。”

妈妈哽了一下,“你说的我也不懂。”

她叹气,“闺女啊,你这孩子书读得多了,心也硬了。你爸那天还说‘闺女干得就是正’。你别让我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

我心里像被小刀轻轻划了一下,疼是疼,却不是致命那种,“妈,你不是夹在中间,你站在我这边就行。”

她不吭声,过一会儿,低声说,“明天回来一趟吧,过几天你爷四七,乡下都说人死了不能没有女儿哭。”

我答应了,“我明天下午下班回去。”

挂了电话,我坐在护士站抬头看墙上那块钟,秒针像拿着小锤子敲我的耳朵。

夜里十点,我继续巡房。

四床憋憋憋,胀气,家属抱怨说“护士你们不管”,我把热水袋给他敷上,耐心地解释。

“你们年终奖都拿几万。”他老婆又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我听见。

我突然停了一下,笑了,“我没有。”

她愣了,“吹牛。”

“是真的。”我没有解释太多,给她递了个枕头,“给他垫一下。”

回到宿舍,已经十一点半。

我刷牙的时候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圈有点发青,下巴的痘印还没消。

我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句,“撑住。”

第二天是星期六,班一结束,我换了衣服,背上背包,坐上去乡里的班车。

车里人不多,都是背着蛇皮袋子的,袋口露着高粱秆。

路边的油菜地里冒出来一点点绿,河边有老人摆着手,拖着语气说“回来了”。

到家的时候,天有点阴。

院子里那棵枣树光秃秃的,树叉上挂着风干的辣椒,有一两只麻雀在上面跳。

爸爸坐在堂屋门槛上抽旱烟,烟袋杆打了好几处补丁,手一直抖,抖得烟灰落在脚面上,他忙捻灭,嘴里骂了一句“手没用”。

“爸。”我叫了一声。

他抬头看我,眼睛眯着笑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垮下来,“你妈在灶房。你哥去村头了。”

我把包放下,去灶房。

妈妈正在切萝卜,刀切到一半,抬眼看我,眼睛又红又肿,鼻头也红。

“咋才回来。”她嘴上抱怨,眼睛里却有松一口气的光,“饿不饿?煮面。”

“不饿。”我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咱先把话说清楚。”

她手一抖,刀贴着指头刮过去,发出“吱”的一声,“你这人,说话都不打个招呼。”

我吸了一口气,“我没年终奖,真的没有。”

她鼓着嘴抿了抿,“不给就不给,你单位也是个欺负人的地方。”

“以后不要再问我要钱了。”我说,“我给咱家买油盐米没问题,爸妈病了我尽力,但你哥那边,我不再出。”

她咬着嘴唇,“你哥是你哥。”

“他是你儿子。”我看着她,“是你嫂子的男人,是你孙子的爸爸,不是我的项目。”

她脸上“哗”一下红上去,放下刀就要哭,“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说你不是我的项目吗?你从小谁把你拉扯大,你奶不管你,爷爷不管你,是我背着你上下学,你才有今天。”

“我记着的。”我喉咙一热,“所以我每个月给你生活费。可你也记着,我不是长期饭票。”

我看见堂屋门口人影一晃,我哥站在那里,头发乱,衣服领子也翘着,嘴角有一块没刮干净的胡茬。

“你回来干什么?”他将脸偏向一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是大城市白领啊,全世界围着你转。”

“你就知道你好。”他啧了一声,转头对妈说,“妈,你掰扯啥,钱不给就算了,别投贴脸上去舔。”

我盯着他,“上次打架是你挑的还是别人挑的?”

他眼神飘了一下,“别人挑的。”

“你什么时候负过责任。”我笑了一下,笑得连自己都觉得刺耳,“你娶媳妇是我拿的彩礼,买车是我刷的卡,装修是我掏的砖钱。现在谁惹你你就打,人家叫人了你就缩。我还要替你擦屁股到什么时候?”

他顿:“你负担不起就直说,别装大义。”

“你这个嘴!”爸爸突然一拍大腿,抽到嗓子眼的烟卡住,“咳咳咳。”

我赶紧倒水给他。

他挡了一下,手抖得杯子差点掉地上,“别吵了,过年了,家不像家。”

妈妈一边抹眼泪一边端面,“吃面,吃面。”

我站在灶房里,突然觉得这场戏我演了太多次。

从初中到现在,十几年,有多少次是这样的场景,换个理由换个地点,人物不换。

吃面的时候,姐姐夫打电话过来,“丽丽说你单位不给你发奖金,是不是真像她说的,你得罪了领导?”

“她是谁?”我皱眉。

“刘佳。”他笑,“别介意,丽丽是我同学,她说你很正直。”

我笑了,笑里带刺,“谢谢她。”

挂了电话,心里更不是滋味。

晚上睡在小时候的床上,床板还是吱呀响,我侧过身,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摇了一下。

半夜一点,手机震。

我看到是院办张主任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接了。

“明天上午九点,市卫健委来院里做绩效专项检查。”他的声音尖了一点,“你注意一下。”

我“嗯”。

他顿了一下,“具体事情,你别多嘴。”

我笑了,“主任让我少说?”

他“哼”了一声,“你自己看着办。”

挂掉电话,我在黑暗里睁着眼,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变成了一片海。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就坐了最早一班车往回赶。

冬天的太阳升得慢,路边的霜还没化,土路上有冻凹。

我到医院的时间是八点四十,正好赶上科里早交接。

会议室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戴眼镜,眉毛浓,“市卫健委绩效科的,我姓冯。”

他笑着说话,但笑意不达眼底,“几个问题问一下。”

他看了看名单,“顾沁。”

我站起来。

他问,“你在复核申请里提到‘绩效分配未公示细则’,可医院说细则在内网上上传了一个月。你没看到?”

我说,“内网上确实有一个文件,但没有具体到个人的评分细则和各项分值的权重。只有‘总指标’和‘操作指引’,没有公示具体分表。”

他“嗯”了一声,“麻醉药品差异一条,你怎么解释?”

我把那天的情况简述,又拿出聊天记录。

冯科长看了一眼,抬眼看了我。

我不躲。

办公室主任开口,“小顾,聊天记录可以说明问题吗?这是工作沟通。”

我笑,“这是事实证据。”

冯科长在本子上画了一道线,“你这个人,很直。”

“谢谢。”我说。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把我申请上的内容倒过来问。

结束的时候,他合上本子,说,“我们会核实。”

李放站在门口,看我出来,给我眨了眨眼,“还好?”

“还好。”我点头。

中午我打了一碗粥,坐在窗边,窗外一个清洁工扛着拖把,扛得像扛枪。

那时手机晃了一下,弹出来妈妈的消息,“你叔家来人了,说你爷的坟得迁,村里要走那条路。你明天能回来吗?”

我心一沉,“你们自己去沟通吧。”

“你叔说你在县医院工作,认识人多,让你帮着递句话。”她又发,“来回跑一趟也不费你啥。”

我几乎是瞬间就爆了,“妈,我是护士,我不是领导。你们总把我当‘有用的人’,可我只是一个搬病床的人。”

她回了一个“呵”。

我放下筷子,去厕所,拿水洗脸,冷水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脸从水里抬起来,我看见镜子里的我眼神很硬,硬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下午四点,办公室通知复核初步结果,“外一科绩效分配方案需调整,个人得分与扣分逐项核对后再发放。”

护士长把这张打印纸贴在公告栏,贴得端正,嘴里还念,“大家要理解领导,有些东西是误会。”

刘佳站在旁边,眨着眼,“那顾姐你也有钱了?”

我笑,“该我的终会到。”

她撇嘴,嘟囔着,“不差这几瓜两枣的。”

我看她一眼,没说话。

晚上回宿舍,我躺下就睡了。

但没睡稳。

我梦见自己在走廊里跑,走廊特别长,灯忽灭忽明,后面有人喊我名字,我回头,一转身,空无一人。

第二天早晨五点,手机响,妈妈来电,我接。

她哭,“你爸倒了。”

我从床上弹起来,衣服胡乱穿上,边走边问,“在哪儿?”

“田里。”她边哭边说,“他一个人去看地,摔下了埂子,头破了,我现在在救护车上,医生说要家属签字。”

“哪家医院?”我一边跑一边问。

“就你们医院。”她说,“你快来。”

我从宿舍一路小跑,眼泪没有掉,但心是空的。

急诊室的灯白得刺眼,推床皮子因为旧了发出“吱”的响。

爸爸躺在床上,额头擦伤,右臂扭伤,脸色发白,眼睛半睁不睁。

医生说,“做个CT,看看有没有颅内出血。”

我点头,“做。”

医生递过来一叠同意书,“家属签字。”

我拿起笔,手却抖了一下。

妈妈抓着我的胳膊,哭,“老顾啊,你可不能出事啊。”

她的手指尖冰冷像针。

我想起去年夏天,她拿着我转给她的两千块去给哥买了两袋烟,把昂贵和理直气壮绑在一起,叹着气说“你哥让着你一辈子”,我当时笑了,说“谁让的谁”。

“顾沁。”护士长突然踩着高跟鞋进来,“你在这儿呢。”

我抬眼,意识到此刻不该爆发。

“家里事处理好了没?”她笑,笑容很职业,“我们科室要上交今天各床的耗材报表。你那个三床的导尿包昨天写了一个‘开’,没写‘用’。”

“我爸进急诊室,你跟我讲导尿包?”我的牙关一合,“我一会儿去补。”

她抿了一下嘴,手里的文件夹合得“啪”一声,“院里复核结果下来了,你的绩效改为C档,先发一半。你回去把资料签了。”

“为什么是C?”我盯着她,“按你们前天说的,我不该是A吗?”

她抬了抬眉,“你以为你是谁。”

她转身要走,突然又回头,“哦对了,纪检那边问你要不要撤投诉,算到你这儿就完。”

“我不撤。”我说。

她冷笑了一下,“你现在一点都不懂事。”

她走了,风带起来走廊里的那股漂白水味。

爸爸被推进CT室,我和妈妈站在外面,妈妈嘤嘤地哭。

“你撤了吧。”她突然抬头看我,眼泪挂在睫毛尖上,“你别给人当眼中钉。人家一句话就能把你弄走。”

我看着她,“我撤了,你就放心?”

她不吭声,过一会儿,“反正你就是个护士,哪儿都一样。”

“我不是一个哪儿都一样的人。”我说,“我有名字。”

她瞪了我一眼,“你跟我顶嘴有什么用。”

“你跟你儿子顶过嘴吗?”我问。

她把头扭向一边,抹眼泪。

CT出来,医生说,“脑子里没出血,创伤性皮损,右臂骨裂。住院观察两天。”

我心里放心了点,像有个重球落了地。

爸爸被推到监护室。

他睁眼看我,嘴里试着动,“小顾。”

我伸手去握他的手,他握了一下,手心热。

他嘴角抽了一下,“别跟你妈吵。”

我点头,“我知道。”

他又说,“你干你的,别怕。”

那一刻我的眼眶热了。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那个手背上青筋明显,像沟渠。

护士长又来了,站在门口,眼睛扫着里面,嘴角挂笑。

她跟我说,“你赶紧去签绩效资料吧,过时就不好弄了。”

“我爸在里面。”我说,“我晚点去。”

她抬一抬下巴,笑容一凝,“你挺会拿家事当挡箭牌。”

“你也挺会拿制度当棍子。”我回。

她愣了半秒,然后抿嘴转身。

我看着她走远,心里的那口气出了一半。

中午的时候,市卫健委的人又来了一次。

冯科长站在走廊里,问我,“医院说你‘带节奏’,影响不好。你这是想为自己还是为所有人?”

“我没那么大格局。”我说,“我为我自己,也为每一个像我一样的人。”

他盯了我几秒,像要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最后笑了一下,“你心里有一杆秤。”

他往前走,我突然喊他,“冯科。”

他回头,“嗯?”

“我们内网说‘绩效公开不过渡到个人’,这合理吗?”我问。

他沉思了一下,“原则上,涉及个人薪酬,公开有范围。但公正意味着有可查。你应该有知情权。”

我点头,“谢谢。”

晚上,妈妈在病房门口给我端了一碗稀饭,黏糊糊的,她站在门边,说,“你别恨你哥。”

我笑,“我不恨他。”

“他只是没你聪明。”她说,“他心是好的。”

“妈,心好要看方向。”我看她,“心往哪用,是用来让别人替他擦屁股,还是用来承担自己。你决定了,他才能变。”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

她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活得糙。你别指望我一下子明白。”

我点头,“你慢慢来。”

第二天上午,院办发了一封邮件,我的名字在里面。

“顾沁,关于您的复核申请,院方研究,决定对外一科绩效分配方案调整如下:个人得分及扣分明细公示至科室,供本人核查,对争议部分进行二次核实。您的绩效由C档调整至B档。”

我打开附件,密密麻麻的表格里,我的名字在中间,有十几项指标旁边写着“核实中”。

我的心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沉沉的疲惫。

李放发来一条消息,“老天有眼。”

我回他,“这叫争取。”

他回,“你妈呢?”

我回,“在病房门口骂我。”

他发了一个大笑表情,又发,“晚上我去给你爸看下片子,顺道带点热粥。”

“你别来。”我说,“别跟着我沾口水。”

他回,“怕你一个人扛不住。”

我没有回。

下午四点,护士长又把我叫到办公室。

她把那份公示的表格推给我,“签字。”

我看了一眼,“有几条写的是‘医嘱执行单不规范’,我要看原件。”

她拿出一个文件袋,里面是我那几天的记录,我一条条翻,翻到第三条的时候停了,指着上面一行红色标注,“这个是你写的?”

她看一眼,“哪个?”

“‘抢救记录签名不清’,这个字不是我的。”我抬头看她。

她脸色轻轻变了一下,“有时候忙嘛……”

“忙可以做假?”我把那一页抽出来。

她伸手去抢,“你拿它干啥。”

我躲开,压低声音,“护士长,你做了十年,知道什么是底线。你让我代签那一天,我就知道你要在我头上扣一顶帽子。”

“你什么意思?”她瞪我。

“你想把你的扣分摊到我们每个人身上。”我看着她,“摊到我身上,我就不服。”

她呼吸急了一点,“你这小丫头,当着我的面这么放肆。”

我把那一页放回去,语气缓下来,“我说的是事实。我签字之前,需要把事实对上。”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了一下,冯科长站在门口,“方便吗?”

我们同时转头。

他走进来,看了看桌上的表,“你们在看公示?”

护士长笑笑,“是的,冯科。”

他点一头,对我说,“你有任何异议,写下来。”

我“嗯”。

他又看向护士长,“陈护士长,贵科的数据我们也在看。我们注意到一些‘外借’‘代签’的问题,建议你们立刻整改。”

护士长笑容僵住了,“谢谢指导。”

他走了。

我心里突然有点畅快,像跑了很久喝了一口凉水。

晚上爸爸转到普通病房,他靠在枕头上看电视,电视里演农村剧,婆婆和儿媳打起来,把菜篮子掀翻了。

他笑了一下,笑完又咳。

“爸。”我坐在床边。

他叹气,“你不要总盯着你弟。”

“他不是我的弟。”我纠正,“他是我哥。”

他“哦”了一声,“不是,一时嘴错。”

他又叹,“你妈年轻时背你走,背你弟也走,背得背都弯了。你不要恨她,她就那样。”

我点头,“我知道。”

他转过头看我,“你是我的骄傲。”

我鼻子酸了一下,“爸,我进了医院,你怎么就倒了。”

他笑,“不倒不出气啊。”

我也笑了,却觉得眼眶热。

临出病房,我手机又震,来了一个陌生号码。

“您好。”我接起。

那头是一个温和的女声,“顾女士吗?我是市电视台民生频道的记者,我们看到您院绩效分配复核公告上有您的名字,想采访一下。”

我愣了一下。

“我们最近做了一个‘年终奖去哪了’的选题。”她继续,“有人在匿名平台爆料,说某县医院年终分配不公。你方便聊聊吗?”

我抿着嘴没出声,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拉扯。

一个说“说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另一个说“别说,风头太盛”。

我看了一眼病房里爸爸的背影,又想起妈妈蹲在门口剥桔子的样子,手指头被桔子汁浸得发白。

我挂了电话,没答应,也没拒绝。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科室,墙上的公示又换了一版。

我的那几条“核实中”有两条变成了“无依据,予以撤销”。

同事们看着公告窃窃私语,眼神又开始朝我这边扫。

刘佳走到我跟前,语气怪里怪气,“顾姐,你真行啊。我们都服。”

“别服我,服事实。”我说。

她翻了个白眼,扭头走了。

护士长在站班的时候语调平稳,“这些天大家都辛苦了,绩效分配这块产生了一些误会,希望大家以后多沟通,少误会。”

她讲“误会”的时候盯了我一眼。

我笑笑,“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太会误会’。”

她哼了一声,“轮到你说话了吗?”

我不理她。

中午,我拿起手机要打给那个记者,又停住了。

这时候妈妈发了一条长消息过来,“闺女,你别在外面乱说。你叔家今天把你爷的照片拿过来,说你要在电视上说话,他们到时候看你脸面,也跟着说。你嫂子说你把‘家丑’往外扬,外头人只会看笑话。你爸还在医院,一点风都不能受。”

我看着“家丑”的两个字,手又冷了一下。

我回复她,“不是家丑,是制度毛病。”

她回,“你以为你能改制度?”

我没回。

下午四点,纪检办小伙子找我,“我们决定启动问责流程,涉及到部分科室管理者的绩效分配权。你证据保留好,需要时提交。”

我点头,“我准备了。”

他看了看我,“辛苦。”

我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走了,我坐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背后隐隐发凉。

走廊拐角里,那个一直沉默的后勤阿姨冲我招手,“姑娘,外面找你的人。”

我出去,楼梯口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深色皮夹克,脸上有风吹的裂痕,嘴角笑,却没有笑意。

“你是顾沁?”他瞟了一眼我的工牌。

“你是?”我警觉。

他笑,笑出一排整齐的牙,“我是陈护士长的姐夫。”

他往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小姑娘,风头不要太过。撤了投诉,有的是好处。”

我往后退了一步,“你挡着楼道。”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不知道,咱这小县城,抬手就是面子。你爸还在里头呢,别让老人家跟着受罪。”

他说“受罪”两个字,带着一种慢悠悠的威胁。

我突然觉得胃里抽了一下。

我盯着他,“你是在威胁我?”

他摊手,“提醒你。”

我笑,笑到眼里有了冷,“那我也提醒你一句。法律有一条叫‘寻衅滋事’,一条叫‘干扰公务’,你这样在医院走廊威胁医护家属,录像随时可以给派出所看。”

他愣了一下,脸上笑出现了裂缝。

他看了看四下,“小姑娘,别硬。”

我把手机举起来,对着他,“我不硬我就要软了。你看看,是不是喜欢软的人多。”

他眼神闪了一下,骂了一句脏话,转身下楼。

我长出了一口气,手心都是汗。

傍晚我收拾东西准备下夜班,院办发来一条短讯,“今天晚上八点,院领导与您谈话,请准时。”

我看着那条消息,再看时间,爸爸那边输液要换,我得守着。

我回复,“我家属需要我,到时再约。”

院办回,“明天上午九点,必须。”

我回,“好。”

晚上九点,病房里安静下来,窗外有狗叫,远处有庙里的钟声。

妈妈在床尾坐着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

爸爸睡着,呼吸均匀。

我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心里的那块石头没有落下,它在悬着。

手机突然有一条消息弹出来,是那个民生频道记者,“我在医院外面,能见一面吗?”

我走到楼梯间,楼梯间的灯坏了一盏,一半亮一半暗。

她从暗里走出来,戴着一顶毛线帽,眼神干净,“你好。”

我点头,“你好。”

她把手伸过来,“我是张清。”

我们站在楼梯间,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吹得人微微打寒战。

她说,“我知道你有顾虑。你可以匿名。”

我问,“匿名能有用?”

她点头,“能。我们不用你名字,不用你声音,用马赛克。我们要拿出一条,去问卫健委、问市里。把话说出去,才不是一个人的事。”

我沉默了几秒,突然想起爸爸下午说的,“你干你的,别怕”。

我也想起妈妈说的,“你以为你能改制度?”

我深吸一口气,点头,“我可以聊。”

她笑,“谢谢你。”

我们聊了四十分钟。

我从2014年入职说起,从第一天夜班一直说到今年年终,再到我第一次没拿到钱,再到我想去问为什么。

她认真地听,不打断,我说一句,她记一句。

她问我,“你后悔吗?”

我摇头,“不后悔。只是害怕。”

她说,“怕什么?”

我说,“怕明天我没有工作,怕明天我爸换不到床。”

她眼睛里有光闪,“可你还是在做。”

“人在害怕的时候也能做事。”我笑,“这大概是人跟动物的区别。”

她也笑了,“你很会讲。”

她收工,又问我,“如果你们院给你A档,你还会说吗?”

我看着她,“如果给了我,没给其他人,还是要说。”

她点头,“好。”

她走后,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黑色的空地,风吹动树枝,影子像黑犬。

回到病房,妈妈睁开眼,“谁?”

“同事。”我随口说。

她“哦”了一声,“今天你叔又来了,说你在外面招事。”

我笑,“他们嘴挺快。”

她叹气,“你以后成家吧,有个自己家就不那么冲了。”

我不接。

她又说,“你看李放不错。”

我笑了,笑意里有暖,“他是不错。”

她叉腰,“那你还不抓紧。”

我当她是替我缓气,人总是不可能一直绷着。

第二天上午九点,院领导谈话。

院长坐在主座,脸色比平日里黑一圈。

“顾沁。”他叹气,“你是个好护士,工作踏实。你这次这么做,我们也理解。医院不是铁板一块,工作总有不完美。”

他顿了一下,表情像换了个程序,“但你把事弄大了。”

“我没有弄大,是事情本身大。”我端着茶杯,没有喝,“院长,你也在制度里。你有你的难,我有我的底线。”

他看了我几秒,点点头,“你要的公示,我们给了。你要的调整,我们做了。你要的是一个制度。”

他笑了一下,“我们尽力。”

我说,“谢谢。”

“你还要不要上电视?”他突然问,眼睛直直盯着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电视?”我故意问。

他盯着我,“民生频道。”

我沉默了。

他叹气,“小顾,你要万事留一线。你这样,别人以后还敢发你朋友圈吗?你这孩子,刀刀见血。”

我笑,“不见血,肉不疼。”

他苦笑,“就当我们求你了。”

我抬头看他,“这不是求不求的问题。你是院长,你可以把我们的绩效每一项都规范起来,你说你难,我信。可难不能成为借口。”

他沉了几秒,“你走吧。”

我起身,“我回病房。”

走廊上,我的脚步轻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心里没有赢,也没有输。

我知道真正的战场不在会议室。

下午,爸爸出院手续办了,妈妈去把医保本拿回来,一边拿一边念叨“以前都是你爸背着我去,现在我得记流程了”。

我笑,“你多来几次就熟了。”

她白我一眼,“你还想让我来几次?”

我们一行人从住院部下楼,阳光把地面晒得亮亮的。

我扶着爸爸,妈妈拎着一袋子苹果,塑料袋勒在她手指上的痕子像蚯蚓。

走到门口,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又出现了,他远远地靠着旗杆,看见我们,往旁边躲了一步。

我没有理他。

我把爸爸扶上车,替他系上安全带,爸爸抓着我的手背,轻轻蹭了一下,“小顾。”

我应,“嗯。”

他说,“你做得对。”

我鼻子又酸,笑着点头,“我知道。”

回到乡下的晚上,家里人来了几个,说着“顾家的闺女有出息”,又说“闺女出息也要顾家”,再说“你哥那天是被人拿砖头打到脑袋”。话都是有道理的,没一句是白话。

我笑,也不争。

我喝了一碗酒,辣到喉咙又酸又辣,眼泪差点掉下。

夜里,我躺在床上,窗外风吹着门缝,发出“呜”的声。

手机在枕边震动,一个陌生号码跳出来,我看着它在黑暗里闪,像个小小的红点。

我按了接听,没出声。

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刻意控制着,“顾沁。”

我“嗯”。

他停了两秒,像是在酝酿,“我是市里……算了,你不认识我。你做的事我们知道了。”

他清了清嗓子,“有人想把你调去后勤,说你‘不适合临床’,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握着手机的手握紧。

他又说,“另外,明天十点,督查组会进医院,你最好在。”

“好。”我说。

“还有,”他顿了一下,“你有想过后果吗?”

我笑,“后果一直都在。不是我让它出现,是我看到它。”

他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保重。”

挂了电话,屋里又安静下来。

我把手机举到眼前,屏幕上有一道微微的裂纹,是去年摔的一次,像一条河。

我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坐上去县里的车。

路上的雾很大,车灯把雾切成两半,像剖开的棉花。

车里一个老头儿对他的老伴儿说,“听说县医院出电视了。”

老伴儿问,“啥电视。”

老头儿摇头,“不晓得,就说年终啥子。”

我笑了一下,按捺住胸口跳得快的心。

到医院时,楼门口站着几个人,拿着本子,戴着臂章。

冯科长冲我点头,“来了。”

我点头,“来了。”

护士长的脸白,只那一点口红红得刺眼。

她从我身边走过,低声说,“你赢了。”

我看着她,“这不是赢。这是把账算清。”

她笑,笑里有苦,“那也算你赢。”

我没有回答。

我去病房看了一眼爸爸,爸爸在玩手机,玩那种消方块的游戏。

他看我,“又走?”

“是。”我说,“我去做我的事。”

他点头,“你的事。”

我走出病房,走廊里灯光亮得过分,地面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李放发来的短短一句,“加油。”

我回,“嗯。”

接着,又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

那是第169个电话。

我看着来电姓名,指尖微微发麻。

屏幕上显示四个字,我从来没有在这类事情里见过这个名字。

“省里督查。”

电话响了两声,我按下了接听键,呼吸轻轻地停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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