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往事(46)

发布时间:2025-10-23 20:25  浏览量:18

朋友们好,以下是连载故事——《胡同往事》,带您重温那个年代的烟火气,喜欢的朋友可以关注更新,感谢您的阅读。

1

清晨的阳光洒在拐峁村的“挂画地”上,将这片刚刚被汗水重新塑造过的坡地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王卫东和陈默并肩站在坡顶,俯瞰着他们的战场。经过惊蛰后近一个月的奋战,那片曾经贫瘠、陡峭的坡地,如今已被一道道整齐的水平沟、错落有致的鱼鳞坑和深挖的卧牛坑所覆盖。但最令人心动的,并非这人工的杰作,而是点缀其间的那一片片、一簇簇稚嫩的新绿。

大部分柠条和沙棘苗都成活了。柠条的幼苗带着一种倔强的灰绿色,紧贴着地皮,努力地伸展着细小的叶片;沙棘则显得稍显娇嫩,淡绿的嫩芽在春风中微微颤动。

“活了,大部分都活了!”王卫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株沙棘的嫩芽,那触感柔软而充满生机。陈默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不同地块的出苗率,镜片后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欣慰的光芒。

马老汉和几个老农沿着水平沟慢慢走着,不时蹲下,用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树苗根部的土壤。“嗯,这苗子精神头足!”马老汉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对身边的李支书说,“卫东娃娃带回来的这法子,看着是靠谱!”

李支书也露出了舒展的笑容,他点点头:“是啊,总算把这第一步迈出去了。”

然而,喜悦并未持续太久。自树苗种下后,老天爷仿佛故意要考验这群人,持续了近二十天滴雨未落。天空总是瓦蓝瓦蓝的,太阳一日烈过一日,春风也变得干燥灼人。新栽的树苗叶片开始卷曲、发蔫,有些甚至泛起了枯黄。

“不能再等了!”王卫东看着日渐萎靡的幼苗,心急如焚。他立刻组织起村里的劳力和知青,开始了艰难的挑水抗旱。

每天天不亮,长长的取水队伍就蜿蜒在从沟底到坡顶的山路上。壮劳力们用扁担挑着两个沉重的水桶,妇女和半大孩子则用盆端、用罐提。

王卫东和徐卫国等知青冲在最前面,肩膀很快被磨得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一瓢瓢珍贵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浇灌在每一株树苗的根部。

但人力终究有限。从深沟里取水,再攀爬陡峭的山路送到坡顶,效率极低,体力消耗巨大。往往忙碌一整天,也只能勉强浇透一小片区域。看着大片仍在干旱中挣扎的幼苗,一种无力和焦躁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这样下去不行,”王卫东抹了把额头上混着泥土的汗水,嗓音因为缺水而沙哑,“咱们得想个更省力、更长效的法子。”

夜晚,知青窑洞里的煤油灯亮到很晚。王卫东、陈默、徐卫国,还有闻讯赶来的根柱等几个年轻后生围坐在一起,眉头紧锁。

“要是能在坡顶有个蓄水池就好了,”根柱挠着头说,“就近取水,能省下一大半力气。”

“说得轻巧,”徐卫国叹了口气,“这黄土坡上,挖了也存不住水啊。”

一直沉默的陈默推了推眼镜,缓缓开口:“我在资料上看到过一种土法集雨技术。或许……我们可以利用一些废旧材料,比如……”他顿了顿,看向王卫东,“比如废弃的拖拉机轮胎?把它们处理一下,连接起来,埋在地下,做成简易的蓄水装置?”

陈默的话让王卫东的眼睛一亮。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窑洞里踱了两步:“对!轮胎!内壁光滑,不易渗漏!而且……不止是轮胎!”他激动地转向陈默,“我在县水利局学习时,看过南方丘陵地区的竹管滴灌示意图!我们可以结合这个思路!”

他立刻拿起粉笔,在充当黑板的水泥墙上画了起来:“看,我们在坡顶选个位置,挖一个稍微大点的土坑,用旧塑料布或者夯实的黏土做防渗,做成主蓄水池。然后,用切割开的废旧轮胎,首尾相连,做成输水渠道。再想办法找些细竹竿,打通竹节,在竹管上扎小孔,连接到轮胎渠上,把水一滴一滴地直接送到树苗根部!”

简陋的示意图呈现在众人面前,虽然粗糙,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因地制宜、变废为宝的灌溉系统。

“这个法子……能行?”根柱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试试看!”王卫东斩钉截铁,“总比眼睁睁看着苗旱死强!”

这个大胆的设想立刻得到了李支书的支持。第二天,全村动员起来。王卫东带着人去公社农机站,软磨硬泡要来了一批报废的拖拉机轮胎。陈默和徐卫国领着妇女和老人,用砍刀和锯子处理轮胎,将其纵向剖开,展平。根柱则带着年轻人上山砍伐合适的竹竿。

坡顶上,选定的位置很快挖出了一个半人深的土坑,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用木槌仔细地将坑底和四壁夯实,又铺上了一层从沟底背来的、黏性特别重的红胶泥,反复捶打,形成简易的防渗层。

剖开的轮胎被一块块抬上来,用铁丝牢固地连接起来,从蓄水池出口一直延伸到坡地高处。接着,打通了竹节的细竹管被小心地铺设到水平沟和鱼鳞坑里,一端接入轮胎渠,另一端用木塞堵死,竹管朝向树苗的一侧,用烧红的细铁丝烫出一个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

整个过程充满了摸索和协作。如何连接轮胎不漏水,如何控制竹管上孔洞的大小和间距以保证滴水量,如何固定竹管……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反复试验。王卫东穿梭在各个工位之间,脸上、身上沾满了泥浆和油污,喉咙喊得嘶哑,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几天后的傍晚,当最后一段竹管铺设完毕,王卫东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将一桶从沟底挑来的水,缓缓倾倒入新修的蓄水池。

水在池底积聚,缓缓漫过红胶泥层,几乎没有明显的渗漏。接着,王卫东小心翼翼地拔开了连接轮胎渠的出水口木塞。

清水汩汩地流入黑色的轮胎渠道,沿着预设的坡度缓缓向前流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跟随着水头。当水流到达第一根竹管的连接处时,它顺利地转入竹管。片刻之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靠近一株沙棘苗的竹管小孔处,缓缓渗出了一颗晶莹的水珠。

水珠颤巍巍地越来越大,最终,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滴落下去,精准地渗入那株沙棘苗根部的土壤里,留下一个深色的、湿润的圆点。

一滴,两滴……缓慢,却持续不断。

“成了!成了!”根柱第一个跳起来欢呼。

马老汉蹲在那株沙棘苗前,伸出粗糙的手指,触摸着那湿润的泥土,眼眶竟有些发热:“这水……滴的是地方啊……”

李支书重重地拍了拍王卫东和陈默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黄土坡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那一道道黑色的轮胎渠,一根根青翠的竹管,以及那些在滴灌下重新舒展枝叶的嫩绿幼苗,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卷。

这画卷里,有面对困难的坚韧,有因地制宜的智慧,更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为了美好生活而迸发出的无穷创造力。

2

四月的北京,春风拂过第二棉纺厂大院,吹得新吐绿的杨树叶沙沙作响。厂技术科的办公室里,却弥漫着紧张气氛。

王援朝站在技术科科长办公桌前,双手将一份装订整齐的方案轻轻放在桌面上。封面上,一行娟秀而有力的钢笔字写着:《03型细纱机传动系统改进建议——王援朝》。

“科长,这是我根据在第三纺织机械厂实习的深入观察,结合理论知识,为我们厂03型细纱机的核心传动系统起草的一份结构性改进方案,请您审阅。”

王援朝的声音平静,但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技术科赵科长,一位老工程师,拿起方案,掂了掂分量,又随手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图纸、数据表格和文字说明,显示出撰写者的用心。

“嗯,小王同志,学习回来,劲头很足嘛。”赵科长语气不置可否,“先放我这里,我们研究研究。”

王援朝知道,这“研究研究”往往意味着漫长的等待,甚至石沉大海。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离开,而是清晰而恳切地补充道:“科长,这份方案主要针对我们车间03型细纱机传动系统磨损快、能耗高的问题。我在三机厂看到他们新型号的设备,虽然结构更复杂,但维护理念和部分简化思路,我觉得完全可以借鉴到我们的老设备改造上。如果能试点验证,或许能有效延长设备寿命,降低维修频率和用电量。”

她特意提到了“磨损”、“能耗”、“延长寿命”这些厂里当下最关心的问题。赵科长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文静却目光坚定的年轻人,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组织讨论。”

方案被留了下来。王援朝走出技术科办公室,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果然,一周后,关于这份由一名“工农兵学员”提出的改进方案,在技术科内部引发了不小的争议。

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赵科长主持讨论,与会的有几位资深的技术员和车间老师傅代表。

“异想天开!”负责设备维护的副科长,一位姓钱的老技师,首先拍了桌子,“03型用了多少年了?结构稳定得很!随便改动传动比,加装什么缓冲装置,动了筋骨,万一出问题影响了生产,谁负这个责任?”他观念保守,最反感对成熟设备的“瞎折腾”。

“钱师傅,话不能这么说。”一位年轻的技术员小陈反驳道,“王援朝同志这次的方案,和之前解决具体故障性质不同。她是想从根本上降低传动系统的磨损和能耗,这思路是借鉴了更先进机型的设计理念。数据也很详实。现在国家提倡技术革新,我们老厂设备改造是必然之路。我觉得可以小范围试点看看效果。”

“试点?说得轻巧!”钱师傅声音提高了八度,“她之前是表现不错,解决了些问题,但那都是小修小补!这回可是要动传动系统,这是设备的‘心脏’!出了岔子,整个车间的生产都得停摆!她一个学徒工,才吃了几年饭,就敢对这样的核心部件‘动手术’了?”

支持与反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保守派认为稳定压倒一切,质疑王援朝的经验和资历;革新派则觉得应该尝试新思路。争论的焦点,从技术可行性,隐约转向了对提出者身份的质疑和固有的等级观念。

赵科长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争论稍歇,他才敲了敲桌子,看向一直坐在角落,没有参与争论的那位八级钳工老师傅——赵大锤。

“赵师傅,您一直在车间,跟这些机器打交道最多,您怎么看?”

赵大锤慢悠悠地磕了磕烟斗,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刻。他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桌面上那份方案上。

“俺是个大老粗,不懂那么多弯弯绕。”他声音洪亮,“但俺就认一个理儿:东西好不好,用了才知道。”

“这闺女,心细,肯钻,不是那瞎咋呼的人。”赵大锤慢悠悠地磕了磕烟斗,“上次轴承那事儿,她就看得准。这回的图,”他粗糙的手指点了点方案上那个建议增加的简易缓冲结构,“俺瞅着,比上次那个更复杂,胆子也更大。是想学着新机器的样子,给咱们的老家伙‘舒筋活血’呢。道理上,俺觉得说得通。”

他看向钱副科长:“老钱,你怕担责任,俺理解。可咱们搞技术的,要是都怕这怕那,机器还能进步吗?当年咱们搞自力更生,不也是一点点试出来的?”他又转向赵科长,“科长,俺觉得,可以划出一两台情况最糟的机台,让她试试。俺带着保全组的人给她把关,出不了大岔子。成了,是全厂的福气;不成,也算积累了经验,没啥丢人的。”

赵大锤在车间威望极高,他这一番朴实无华却分量十足的话,让会议室安静了下来。他不仅肯定了王援朝的细心和肯干,更重要的是,他愿意用自己的经验和声誉为她“担保”,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试点办法。

赵科长沉吟片刻,终于做了决定。他让人去车间把王援朝叫来。

当王援朝再次站在技术科会议室,面对一众目光各异的领导和老师傅时,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王援朝同志,”赵科长开口,“你的方案,我们讨论过了。有不少争议,主要是担心改动带来的风险和对生产的影响。”

“但是,”赵科长话锋一转,“赵师傅认为你的思路值得一试,并愿意带领保全组配合你进行小范围试点。现在,我需要你明确回答几个问题。”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对王援朝方案细节和应对能力的考验。钱副科长和技术科的几位老师傅接连提出了尖锐的问题:改动部分的具体加工精度要求?新旧零件如何衔接?试点期间如果出现故障的应急预案?对挡车工操作会不会有新的要求?

王援朝走到挂在墙上的厂区设备分布图前,借助图纸,结合自己在三机厂看到的规范流程和严谨态度,一条条、一项项,沉着地回答。

她没有空谈理论,而是首先坦诚地承认此次改动比以往更具挑战性,随后引用具体的数据对比,分析现有传动系统的结构性薄弱点,解释改进措施的原理以及为何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她甚至提前考虑了加工难度,提出了几个备选的、更容易实现的零件修改方案。对于操作流程,她表示会根据试点情况,编写最简明易懂的操作和维护要点。

她的回答,数据扎实,思路清晰,考虑周全,既展现了理论学习的成果,又透露出对工厂实际情况的深入了解。尤其是她提到在三机厂看到的“预防性维护”理念,让赵科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质疑的声音渐渐小了。

最终,赵科长一锤定音:“好!就按赵师傅说的,在细纱车间划出两台问题最突出的03型机台,由王援朝同志主要负责,在保全组协助下,进行改进方案试点。试点期间,密切监测设备运行数据和能耗情况,定期汇报!”

王援朝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股巨大的喜悦和责任感涌上心头。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对她方案的认可,更是对她这个人,对她将学校知识与工厂实践相结合的努力的肯定。

“谢谢科长!谢谢各位师傅!我一定尽全力,保证完成试点任务!”她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哽咽。

走出会议室,春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3

五月的晨光,透过红星机械厂大门旁那排老杨树的枝叶,在水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王建国穿着一身深蓝色工装,在厂门口略微停顿了一下。

他抬头望了望那熟悉的厂牌,目光在那颗红色的五角星上停留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割液和机油混合的、独属于工厂的气味,耳边传来远处车间隐约传来的机床轰鸣声。这一切,都让他那颗沉寂了几年的心,重新有力地跳动起来。

他没有走向曾经奋战了二十多年的金工车间,而是拐进了厂部办公楼。生产科在二楼走廊的尽头。隔壁,有一间原本堆放杂物的狭窄小屋,如今门框上方,钉着一块崭新的小木牌,上面用规整的宋体字写着:技术咨询室。

王建国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崭新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门开了,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呈现在眼前。墙壁新刷了白灰,散发着淡淡的石灰味。

窗前摆着一张旧办公桌,擦得干干净净,上面放着一盏绿色罩子的台灯,一个搪瓷茶缸,还有一摞崭新的笔记本和几支铅笔。桌旁是一个小小的书架,还空着大半。墙角立着一个木质三角板,一块小小的黑板倚在墙边。

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但却整洁、安静。

王建国在椅子上坐下,双手平放在光滑的桌面上,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习惯了车间里震耳欲聋的喧嚣、手底下钢铁的触感、以及工友们粗声大气的吆喝,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和“坐办公室”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那里虽然不再剧痛,但一种沉滞的酸胀感依然提醒着他。

难道往后的日子,就要在这方寸之间,靠着嘴皮子度过了?本来不是挺期盼回厂的?他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犹豫的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王建国收敛心神,坐直了身体。

门被推开,一个戴着眼镜、脸庞稚嫩的年轻技术员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张卷起的图纸,神色有些局促。“王……王师傅?打扰您了。我是技术科新来的小李,厂工会主席让我来请教您个问题,说您这儿开了个‘技术咨询室’。”

王建国心里那点不适瞬间被冲散了,他立刻招手:“进来,快进来。什么请教不请教的,有问题一起琢磨。”

小李连忙走进来,将图纸在桌上铺开。是一张新产品的零件加工图,结构有些复杂,标注了几处形位公差要求。

“王师傅,您看这个内腔的深孔加工,”小李指着图纸上一处,眉头紧锁,“我们算了几种刀具路径,都觉得保证不了最后的同轴度要求,报废率有点高。车间那边的老师傅也说不好干……”

王建国俯下身,目光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尺寸、每一条标注。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沿着加工面缓缓移动,仿佛能透过图纸,触摸到那冰冷的金属实体。

“这个活儿……”他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去看那些复杂的计算数据,而是直接问道,“你们打算用什么型号的镗床?夹具准备怎么设计?”

小李赶紧回答:“计划是用那台老式的T68,夹具……初步设想是用三爪卡盘配一个辅助支撑……”

“问题就出在这儿。”王建国直起身,拿起铅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唰唰”地画了一个简略的示意图,“T68的刚性对付这个活儿,本身就有点勉强。三爪卡盘夹持范围是够了,但你这零件长径比大,悬伸长,光靠一个辅助支撑,远端肯定抖。一抖动,同轴度就跑了。”

他笔下不停,勾勒出夹具的改进思路:“这里,加工的时候,在远端这个位置,必须增加一个可调的中心架,实时跟刀支撑,抵消切削力引起的变形。还有,下刀的顺序也得改,不能一口气钻到底,要分层切削,让刀具有个‘喘息’的机会,也利于排屑。”

他一边说,一边用最朴实的语言,结合自己多年操作各种机床的直观经验,将抽象的形位公差要求,化解为具体、可操作的加工步骤和工装改进方案。没有高深的理论,每一句都落在实处,直指问题的核心。

小李听着听着,眼睛越来越亮,之前的困惑和焦虑一扫而空。“我明白了,王师傅!谢谢您!我这就去重新设计夹具,调整工艺!”他如获至宝地卷起图纸,兴冲冲地走了。

王建国看着重新关上的门,轻轻舒了口气。端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喝了一口已经温吞的茶水。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滋润了那颗曾一度干涸的心。

原来,离开了轰鸣的机床,他这身磨炼了几十年的手艺和经验,依然能派上用场,依然能被需要。这种价值感,比任何药物都更能治愈他内心的创伤。

下午,按照厂工会和生产科的安排,他在那间小咨询室里,为一批新进厂的青工上了第一堂技术基础课。黑板上,他用粉笔写下了四个大字:公差配合。

台下是十几张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面孔,眼神里带着对老师傅的敬畏和对技能的渴望。

“今天咱们不说虚的,就说这‘公差’和‘配合’。”王建国没有拿讲稿,声音洪亮而沉稳,“咱们打个比方,就像咱们家里做木匠活儿,榫头和卯眼,做太紧了,敲不进去,或者硬敲进去裂了;做太松了,晃晃荡荡,不结实。这‘太紧’和‘太松’之间,那个刚刚好的范围,就是‘公差’。”

他拿起一个简单的轴套配合模型,在手里掂量着:“咱们机械加工,也是一个道理。为什么要有公差?因为世界上没有绝对一模一样的两个零件。机床有误差,刀具有磨损,人操作也有细微差别。规定了公差,就是给这些不可避免的误差划个道道,只要在道道里头,零件就能装得上,用得好,机器转起来就顺溜!”

他从最基本的孔、轴配合讲起,结合自己在车间里遇到过的无数实例,哪个零件因为公差没控制好导致整台设备振动,哪个又因为配合选得巧妙解决了大问题。他讲游标卡尺、千分尺怎么读才准,讲不同的配合类别分别用在什么场合。

“别小看这零点零几毫米,”他举起一根手指,强调道,“有时候,就差这么一丝丝,机器就给你‘摆挑子’。咱们干技术的,手里就得有杆‘秤’,心里就得有本‘账’,眼里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讲得深入浅出,生动朴实,台下年轻的工人们听得入了神,不时埋头记着笔记。看着那一双双专注而明亮的眼睛,王建国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看到了技术在一代代人手中传承的希望。

下课铃声响起,青工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王建国耐心地一一解答,脸上带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舒展笑容。

当最后一名青工离开,咨询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橙色。王建国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粉笔和模型,动作从容而安稳。

他走到窗前,望着楼下厂房鳞次栉比的屋顶,以及更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腰间的酸胀感依然存在,但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他找到了新的战场,找到了晚年的意义。这里,同样是“红星”,同样是“机械厂”,同样是他的家。

4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傍晚时分。北京红星胡同35号院里,晚风带着槐花的甜香,轻轻拂过小院。

王家的晚饭吃得比平时晚些,却也丰盛。李秀兰特意多炒了两个菜,一盘葱花炒鸡蛋,一盘醋熘白菜,主食是热腾腾的“金银馒头”,掺了糜子面的窝头和雪白的馒头。饭菜的香气和着院子里晚香玉的淡雅气息,营造出一种安宁而满足的氛围。

吃过晚饭,碗筷撤下,王援朝利落地擦干净那张用了多年的旧方桌。王建国拿出他那个搪瓷缸,李秀兰提来一把印着红双喜字的铁皮暖壶,给丈夫和女儿都沏上了茉莉花茶。茶叶是张志强上次来时带的,说是福建的朋友捎来的,香气格外浓郁。

“爸,妈,”王援朝捧着温热的茶杯,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过后沉淀下来的光彩,“我们那个改进方案的试点,今天下午算是正式跑完第一个周期了。”

“哦?”王建国端起茶缸吹了吹气,目光关切地投过来,“情况怎么样?还顺当吗?”李秀兰也停下手里正在缝补的袜子,专注地看着女儿。

“开头几天真是手忙脚乱,”王援朝笑了笑,开始娓娓道来,“新加工的零件装上去了,但调试的时候,传动箱那里总有轻微的异响,达不到预想的平稳。钱副科长当时脸色就不太好看,连赵大锤师傅都皱着眉头围着机器转了好几圈。”

她描述着当时的紧张场面,工友们怀疑的目光,以及自己心里那根绷紧的弦。

“那后来咋解决的?”李秀兰忍不住问,身子微微前倾。

“后来,我和保全组的师兄们,对照着图纸,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排查,”王援朝继续说,“最后发现,不是设计本身的问题,是加工那个新缓冲垫圈的时候,外圆磨削的精度差了一点点,导致安装进去有微小的间隙,高速转动时就产生了震动和噪音。”

“公差没控制好。”王建国立刻抓住了关键,他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简图,“这种地方,配合要求高,光有尺寸不行,形位公差也得跟上。图纸上标注圆跳动要求了吗?”

“标了,”王援朝点头,“但车间加工的时候,可能没太重视这个要求,觉得是个非关键件。我们重新严格按图纸要求加工了两个,换上之后,异响立刻就消失了!”

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带着对父亲精准判断的佩服。

“这就对了。”王建国沉稳地点点头,呷了一口茶,“图纸上的每一条线,每一个数字,都不是凭空画的。尤其是传动部位,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们年轻人有想法,敢创新,这是好事。但再好的想法,最后落到实处,靠的就是这一个个零件、一道道工序的精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老话一点儿没错。”

他顿了顿,以一个老钳工的视角提醒道,“还有,你们只关注了传动箱本身,有没有注意机台的基础水平?用了这么多年的老设备,地基难免有沉降,水平要重新校一校。还有,连接电机和传动箱的那几根地脚螺栓,紧固力矩够不够?均匀不均匀?这些细节,往往就是那‘临门一脚’,决定了成败。”

王援朝认真地听着,眼睛一亮:“爸,您提醒得太对了!我们光盯着改动的部分了,这些基础环境确实没仔细检查。下周开始第二轮测试前,我第一件事就是带人把水平和地脚螺栓都重新校准紧固一遍!”

看着女儿虚心受教、一点就透的样子,王建国眼中流露出欣慰。他不再多言,只是又给自己续了点茶水。

李秀兰见技术上的难题说完了,气氛轻松下来,便笑着起身,给大家的杯子里都添上热水。“好了好了,难题解决了就好。我们援朝就是能干,这上大学就是不一样,能把道理说得明明白白,还能画成图纸让机器听话。”

她语气里满是骄傲,又拿起一个黄澄澄的糜子面馒头,递给王援朝,“多吃点,看你这些天跑的,都瘦了。”

王援朝接过馒头,心里暖融融的。她咬了一口,带着特殊谷物香气的馒头松软可口。她看着父母,继续说道:“等这个试点数据稳定下来,形成完整的报告,我就写信把好消息告诉哥哥。让他也知道知道,我在北京也在自己的岗位上‘攻坚克难’呢!”她用了哥哥信里常提到的词,脸上带着俏皮的笑容。

“该告诉他!”李秀兰立刻附和,“让你哥也高兴高兴!你们兄妹俩,一个在黄土地上搞建设,一个在机器堆里搞革新,都是好样的!”

暮色渐浓,小院里的光线柔和下来。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混合着饭菜的余香和花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没有太多的言语,但一种无形的、温暖的力量在空气中流动,那是理解,是支持,是血脉相连的牵挂,更是平凡生活中最坚实的幸福基石。

5

五月底的陕北高原,白日里太阳依旧炽烈,但到了夜晚,山风便带来了几分难得的凉意。夜幕将拐峁村轻轻笼罩。

王卫东和陈默坐在村后山梁的大石头上,这里是他们常常讨论问题的地方。脚下是沉睡的“挂画地”,那片刚刚经历了抗旱洗礼的坡地,在朦胧的星光下,依稀可见水平沟整齐的轮廓,以及那些顽强挺立的柠条和沙棘幼苗的黑影。空气中弥漫着黄土、青草和新叶混合的清新气息。

“家里来信了。”王卫东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将一封已经摩挲得有些发软的信纸递给身旁的陈默。

陈默接过信,就着明亮的星光,勉强能看清上面娟秀的字迹。信很长,王援朝详细描述了她在工厂里提出改进方案,如何经历质疑和争论,如何在老师傅的支持下争取到试点机会,又如何克服调试中的困难,最终让机器平稳运行起来。

她也提到了父亲身体好转,重新回到工厂担任技术顾问,母亲的主食加工互助小组如何红火,以及那个周末夜晚家庭茶话的温馨。

“真好。”陈默看完,将信小心地折好递回,简短的两个字里包含着真诚的感慨。他推了推眼镜,望向星空,“你们一家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发着光。”

王卫东小心地将信收回内衣口袋,贴身放好,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份温暖更近一些。他没有立即说话,目光投向山下那片黑暗中的坡地。

尽管看不真切,但他知道,在那片土地上,他们亲手铺设的轮胎渠和竹管正静静地发挥着作用,滴灌系统在白天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那些曾经蔫黄的幼苗,大部分已经重新挺立。

“是啊,”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爸找到了他的新战场,我妈把家务事做出了新名堂,援朝在学校和工厂之间,闯出了自己的一条路。”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带着草香的清凉空气,“而我,在这里……”

他伸出手,指向脚下这片广袤而深沉的土地。“看着这些苗,想着咱们刚刚修好的坝,还有怀里揣着的、从省城带回来的新想法……我觉得,我的路,也在这里,越走越踏实了。”

陈默点点头,他知道王卫东说的不仅仅是脚下的拐峁村,更是这片需要他们、也锤炼了他们的黄土高原。

千里之外的北京,夜色同样深沉。红星胡同里大多数窗户已经暗了下去,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像是守夜的眼睛。

王家小院里,正屋的灯光也还温存着。王建国戴着老花镜,就着台灯的光,正慢慢翻看着张志强送给他的那本《机械加工工艺汇编》。

他的手指划过书页上复杂的图纸和参数,目光专注,时而停下来,对着某个加工要点或新标注方法微微点头,沉浸在技术世界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李秀兰已经睡下,但厨房的灯还亮着一条缝,她明天要赶早蒸第一锅馒头和糖三角,心里盘算着要再多和几斤面。

王援朝在自己小屋的书桌前,台灯的光圈笼罩着她。她面前摊开着《机械原理》课本和几张画满了草图的稿纸,正在整理试点数据的初步分析,为下一阶段的优化和最终的报告做准备。

想到哥哥在信里常说的“扎根”,她觉得自己也正在将知识的根须,更深地扎进实践的土壤里。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自行车铃声,更衬托出夜的宁静。

王卫东和陈默在山梁上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夜露渐重,才起身往回走。下坡的时候,王卫东下意识地回头,又望了一眼那片“挂画地”。星光下,那些刚刚成活、尚且稚嫩的绿色生命,虽然微小,却充满了倔强的力量。

它们牢牢地抓住脚下的泥土,贪婪地吸收着滴灌输送的每一滴水分,正以一种沉默而执拗的姿态,对抗着曾经的贫瘠与干旱,迎接着每一个崭新的黎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