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林:我们家的简师(简阳师范)故事

发布时间:2024-12-16 16:55  浏览量:2

▲简师1986级民师班毕业留影

我们家的简师故事

李金兰、谢素清口述

李森林整理

• 我家的两个简师学子

• 六十余里上学路

• 甘蔗林与芦苇丛

• 两团饭粗粮饼与三片肉

• 校外的故事

我家在简阳西南边陲,一个叫永宁的地方。永宁原本是个寺庙的名字,叫永宁寺,取永远安宁之意。永宁寺规模宏大,历史悠久,香火鼎盛。1935年,建立乡级行政机构,借用庙名,称永宁乡。1950年,永宁寺改作中心小学,寺庙不复存在。2019年,简阳市撤乡并镇,永宁乡并入江源镇版图,永宁乡成为历史。

我家的两个简师学子

我们家四个老师:大姐、我、妻子和儿媳。其中两个就读于简阳师范校,一个是大姐李金兰,一个是妻子谢素清。说来也巧,一个被压缩,一个就读于民师班,都烙印着时代印记。

大姐是1960年进的简阳师范校。那年,永宁乡有两人上简师,一个是我大姐,一个是同村的卢国芳。当时,国民经济形势相当严峻,人人遭受饥饿威胁。

上学不久,中共中央召开八届九中全会,确定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制定了恢复和发展农业,大力缩减基本建设,工业企业关、停、并、转,精简机关事业单位人员,压缩城镇人口。其中压缩城镇人口是重点,全国压缩了两千多万人。教育也在压缩之列,有的学校被裁撤,有的学校公办转民办。一部分公办教师也转为民办,民办教师部分被裁员,所有代课教师全部清退。1962年5月,简阳师范校根据上级部署,压缩在校师范生,大姐那届正好赶上,全部压缩,回乡务农。

不久,村小缺人手,大姐去当了代课老师。临时代课,由学校自主决定,时间长短视需要而定。代课也分公办和民办两种,吃商品粮的是公办,拿工资。户口在农村的是民办,评工分,放假回生产队干农活,干一天有一天。大姐户口拿回了乡下,自然是民办代课。

代课三年,大姐转为正式民办教师。1965年,大姐结婚,次年去了大姐夫单位。大姐夫在华北石油指挥部工作,总部在天津,多年后转到河北任丘。大姐夫好像是个干部,是什么职务,我从没问过。大姐去那里干啥工作,也没问过。待遇大致还不错,父母在时,逢年过节总往家里寄钱。

1984年,老谢也考上了简阳师范校,就读于民师班。民师班是个时代产物,招收教学五年以上的民办教师,多半是高中生。各县师范校都收一个班,学制两年。毕业时填毕业分配表,有家室的都回了原乡镇,未婚的由教育局分配。民师班区别于普通班,普通班招收应届初中毕业生,每年按招生计划,学制三年,毕业后由教育局统一分配。

中等师范学校,培养的是小学教师,当年各学校师资匮乏,中师毕业生分到学校,大多都挑大梁,拔高一级教初中,有的甚至教毕业班。

老谢上师范校时,儿子刚十个月,正是哺乳期。为啥要考师范呢?自然是想把泥巴饭碗换成铁饭碗。那时,民办教师评工分,回生产队分口粮。男教师评十分工,女教师八分。生产队情况好的,每个劳动日(十分工)价值五六角,差的三四角。我们生产队还不错,换算下来,她每月能挣十来块钱,加上财政补贴,每月能拿十四五元。每年能分得粗细粮一二百斤。公办老师每月领工资,少的能拿三十多元,多的拿四五十,还吃商品粮,一年三百多斤,保障供应。同样教书,收入悬殊巨大,考师范是不二选择。

老谢毕业回永宁乡任教,直至退休。

▲简城老渡口码头

六十余里上学路

老家离师范校六十余华里,大姐读简师时,永宁还没有班车。十多里外的临江寺倒是有火车站,到简阳要五角钱车费,奢侈不起,多半是步行。吃过午饭,丢下饭碗就走,傍晚才能到。好在本村有卢国芳,雷家乡有彭登汝,每每相约同行。

三个女生在永宁场口汇合。从永宁出场口,是一条碎石公路,走十二里到江源场镇。穿过江源场,右拐走小路,过五洞桥,走约二十里到大坟嘴。这时候,里程过半,腿酸脚痛。路边有个代销店,竹林下有石条凳,就坐下来歇脚。一屁股坐下去,两条腿里似乎有无数蚂蚁穿梭,痛麻且舒服着。歇一会,去井边喝一肚子水,打起精神继续赶路。

走进十里坝,一眼望见火葬场高烟囱,松了一口气,感觉县城已在眼前。这时,还得加快脚步,赶过转弯子。转弯子一面依山,一面傍水,沿沱江一路逶迤,从龙桥铺直到县城,约有好几里。顺山有成渝铁路和成渝公路,沿江是密密匝匝的树木和芭茅,一路没有人烟,行人也稀少。虽然时有火车或汽车经过,仍然荒凉阴森。据说,那里曾有抢劫、强奸和杀人发生,令人毛骨悚然。

那灰白的土路,蚕丝般绵长。夏秋季节,阳光毒得钻肉,土路滚烫,地热蒸腾。一路大汗淋漓,心烦气躁,路似乎越走越长,走一回不想走二回,可到了下周,还得走。

那时候,城南没有客轮,沱江上也没修大桥,城北老渡口码头,是联系河东与河西的交通要津。到简城后,自南至北还要走几里,穿过人民公园,去沱江边老渡口码头乘船。轮渡大约半小时一趟,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歇脚。

老渡口码头,古称牛鞞渡,是沱江流域最古老的渡口之一。码头砌有青石堡坎,长满苔藓。台阶也铺青石,经千年风雨侵蚀,又被无数脚踏鞋磨,棱角圆润。有女人三三两两拾级而下,到码头洗衣,捶衣声此起彼落,铿锵如歌。平时,码头上人来车往,喧嚣嘈杂,节假日更盛。客船是船工撑杆摇橹,车辆摆渡是纤绳牵引。

左岸渡口没有堡坎,也没有台阶,是一片沙滩。沙滩水浅,客船太靠岸会搁浅,上下船时,乘客要走一条长长的木跳板。人站上木板,颤颤悠悠,胆小的女孩,要手拉着手才敢过。

乘船费一人两分钱,一个月要跑四个来回,就是一角六,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为了凑船费,大姐和几个同学,星期天就去东溪场,替人切萝卜,一天能挣四角多钱,勉强凑够三个星期船费。后来,生活越来越紧张,没工可打了,很为船费发愁。帮船工摇橹倒是可以不给船费,但人家嫌女生力气小,不让摇。

身无分文,大姐就跟船工商量,拿半个粗粮饼作船资。船工见到饼子,喜不自禁。后来混熟了,不给饼也能上船。

老谢上师范时,永宁已通了班车。车是县运输公司的,一天只有两个来回。车少人多,售票员总会有办法,拿人当货物码,挤得密不透风。有时实在挤不下了,就让小伙子上顶棚,好在那时交警不逮超载。

公路全是碎石路,坑坑洼洼,班车一路晃晃悠悠,如同坐摇篮。说来也怪,人还是那么多,摇着摇着就松动了。一路有乘客上下,走走停停,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虽然摇得头昏脑胀,总比走路强。

那时候,城南至东溪镇,已经修起了沱桥,今称沱一桥或老沱桥。在西门下车后,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南门过沱桥,穿东溪场,沿江边走通往糖厂的公路,不过要绕好几里。一是仍然去老渡口码头乘船。船费仍然是两分,两分钱不算多,若非迫不得已,不会走沱桥。轮渡已装了一台柴油机,一开就“突突突”冒黑烟。速度快了不少,候船时间也短了,大约二十分钟一趟。

▲沱江边上芦苇地

甘蔗林与芦苇丛

大姐读师范时,下船到师范校,有一段几百米的碎石公路,是318国道简城渡口段。318国道南起上海,北至拉萨,在简城北门过渡口,经师范校门口南下,从平泉镇出境。那段公路左边,是园艺场果园和大片甘蔗地。右边也有大片甘蔗地,还有一排低矮的房子,不像是民房,也不是厂房,不知作什么用,已被遗弃了。到了甘蔗收获季,好些学生就去附近砍甘蔗,挣点零花钱。

甘蔗是学生的一大盼头。学生肚子里油荤少,蔬菜也紧缺,每天不到一斤粮,谁都吃不饱。秋分一过,学生就三五成群,悄悄溜进地里吃甘蔗。甘蔗林很大,一眼望不透,钻进去很难被发现。偷吃甘蔗违反纪律,老师知道会挨处分,大家特别小心,进出都走沱江边,因为江边行人少,又有芦苇做掩护。

成熟了的甘蔗,水甜肉脆,皮也好撕。没熟的味淡肉绵,皮又不好撕,嚼两口就不想吃。甘蔗成熟度参差,熟没熟,外表很难作判断。也是熟能生巧,有同学多进去两次,就总结出鉴别甘蔗生熟的方法:拿脚踢,踢得断的熟了,踢不断的没熟。有了这种办法,减少了浪费。

老谢读师范时,下船到师范校那段路,仍然是大姐走过那一段,只不过318国道过往车辆,已改走了老沱桥。那段碎石路两边,渐渐被芦苇蚕食,成了人行道。糖厂还在,不知是什么原因,射洪坝那大片耕地不再种甘蔗。而江边和河滩的荒地,遍地是芦苇,莽莽苍苍。芦苇也不全是芦苇,有芭茅间杂,有的地方芦苇多芭茅少,有的地方芭茅多芦苇少,其间也有些低矮的灌木和野草。

一次,我到县城开会,抽空去师范校,回城已是夕阳西下。走进森森芦苇地,小路斗折蛇行,前无行人,后无来者,越走越阴冷,神经陡然绷紧,汗毛竖立。看见芦苇叶上站红着蜻蜓,想起小时候唱的日本儿歌《红蜻蜓》,便哼歌壮胆: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一阵风吹来,芦苇叶沙沙作响,总觉芦苇丛中有人移动,心惊胆战。身边扑棱棱飞起一只水鸟,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脚下生风,朝渡口飞跑。

后来,我去师范校,要是时间较晚,又没人同行,就走沱一桥,宁愿绕个“U”字形,多走几里路。

师范校外没了甘蔗地,学生们照样吃甘蔗。糖厂在师范校右上方,运载甘蔗的车辆,正好从师范校门前经过。有学生望着车上晃晃悠悠的甘蔗,就追着车跑,抓住冒出车厢的甘蔗使劲拉,往往能得手。

有胆大的就爬上汽车,成捆往下掀。当然不能往两侧掀,若被司机从反光镜发现,抓住现行送到学校,会有大麻烦。这种大手笔,多半只有当过老师,见过世面的民师班大哥哥敢干。

一天,吃过晚饭,民师班有个男生到女生宿舍,叫大家去男生宿舍。到男生宿舍时,有人从床下拖出一捆甘蔗来。女生平时规规矩矩,看见那么多甘蔗,喜不自禁,大快朵颐。老谢吃完两节,腮帮上就打起了血泡,只好眼巴巴看着别人吃,可惜没口福。

▲一眼望不透的甘蔗林

两团饭粗粮饼与三片肉

大姐读师范时,全国人民都饿肚子。中师生的口粮统一由政府配给,每月三十斤。新生年龄相对小一些,学校就让他们每月捐献一斤粮,给毕业班大哥哥大姐姐吃。很多人不情愿,七嘴八舌。老师说,到毕业时,他们同样也要吃新生的捐粮,大家便不好说啥了。

1961年,粮食更加吃紧,好在师范校后面有一块地,种了些蔬菜,能给师生作添补。菜地里的蔬菜吃完了,学校就联系附近生产队,让学生去帮助理红苕藤。理断了的红苕藤归学校,收工收集起来,交给伙食团。炊事员把红苕藤洗干净,切成小段,装进坛子,撒上盐腌制成咸菜。到时候掏出来,给老师学生下饭。虽然难咽,总比没有强。

去伙食团帮厨,是学生们最热心的事。多去几次,跟师傅混熟了,就装一盆多的放在上面,开甑时端到一边藏起来,一桌人都沾光。一桌六个人,把饭盆六等分,要划三条直线,不太好把握,大家就在盆子上做记号。毕竟是手工操作,很难绝对匀称,一双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在饭团上扫来扫去,往往筷子朝同一团饭上插。后来,就在饭团上标号,做纸团抓阄,大小凭运气。

每月的配粮中,有一斤糖票,可以换成八个粗粮饼,也可以买糖,但要补钱。学生囊中羞涩,多半是换成粗粮饼。粗粮饼是麦麸、麦面和玉米做的酥饼,薄薄的,大致茶杯口大小。

那年月,乡下各家各户不再生火做饭,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建伙食团。三餐按人头分粮,早餐是红苕稀饭,中晚餐每户用一个蒸钵蒸一点米饭,拿一个篾条编的稀眼圆篼,装几根红苕,蒸熟作口粮。我们家五个人的口粮,让我吃掉一小半,母亲和三姐饿得腿脚浮肿。一到星期六,一家人都盼望大姐回来。

周六,师范校仍然要上课。大姐急家人所急,下午就请假回家。她中午那餐饭不吃,省下一份,又跟石钟一位同学商量,把中午那份饭换给她,晚上那个同学打她那份饭。这样,两个人都能带两份饭回家。若是有糖票,就换成粗粮饼,一并带回家。

一家人见到米饭和粗粮饼,欢天喜地。母亲拿上两个饼子,切下一绺饭,给爷爷奶奶送去。饭和粗粮饼不敢一顿吃,每天吃一点。有了这两团米饭和粗粮饼,母亲和三姐的浮肿渐渐消退,一家人挺过了大灾难。

老谢读师范时,每月供应的三十斤粮票,发十几块钱菜票,学生自己作安排。民师班学员,多数有家有室。平时吃素菜,几天才吃一份荤菜,积攒下菜票,就拿去小卖部换副食品带回家。

一份荤菜三角钱,本该舀一勺子。舀菜时,炊事员的手总要发“鸡爪疯”,勺子抖抖抖,运气好的有七八片肉,运气差的四五片。素菜一份五分或一角,一勺就是一勺,不会那么颠来簸去。

一天,一个同学去打荤菜,炊事员的手,一如既往发“鸡爪疯”。那同学端过碗,拿筷子一扒拉,只有三片肉。若是巴掌大一片,倒也罢了,不到二指宽呀。那同学一声吆喝,同学们立即围拢来。像一堆干柴上溅进了火星,一下子点燃起来。大家叮当叮当敲着碗,去找许校长。许校长听完,拿过碗筷扒了扒,情况属实。就到伙食团,在炊事员面前举起三个指头甩了甩,说三角钱买三片肉,实在太少了。随即对学生作了些安抚,事情得以平息。

▲原简阳师范校旧址,现为简阳中学

校外的故事

简阳师范校,是个旧公馆,里面古树参天,环境优雅,建筑古朴,是个读书的好地方。2009年,简阳师范校停止招收师范生,改为实验中学。2011年,并入简阳中学。

说来是缘分,退休后,我在河东新区东湖胜景购得一套住房。小区临江,与沱江右岸老渡口码头隔江相望,出门便是东滨路,离原简阳师范校旧址,步行仅十来分钟。

去年,阔别多年的大姐回来,在我家小住。眼见当年的芦苇地和甘蔗林,以及杂草丛生的滩涂,建起了一座新城,惊讶不已。

大姐想去看看母校,我说师范校早已撤销,改作了简阳中学校园,她还是执意要去,我和老谢就陪她去。进去一看,早已物是人非,满眼没有旧模样。转完一圈,只发现一个老旧水塔,算是师范校的仅有遗存,大姐很是感慨。

走在滨江路上,大姐指着江水湾楼房说,那里就是他们当年偷吃甘蔗的地方。说完又对照地标,找江滩那块大石头,说他们想吃甘蔗,就拿书做幌子,坐在石头上看一会书,见四下没人,就溜进甘蔗地吃甘蔗。时过境迁,那块大石头早没了踪影。

一提起师范校,大姐和老谢都有故事。大姐讲生活的艰辛,老谢讲班上的人和事。老谢说,民师班学员,都是教书多年的“老油子”,当了老师又当学生,曾经沧海难为水,上课纪律较差,还爱找老师的茬。班主任是个老同志,班上纪律不太好,科任老师颇有微词,他压力很大,经常在窗口走来走去。开班会就说,一个二个小心,不守纪律的,他都用英文记在本本上了,秋后算账。到了“秋后”,没一个遭算账,也不知是他忘记了,还是根本就没记。

这个班主任,平时爱唠叨,跟学生说话也不太讲究,时不时就要冒出个英语单词来,让人总觉得“不像”。有学员就去教导处,要求换班主任。教导处息事宁人,耐心做解释。多去几次,领导也扛不住了,就换了班主任。新班主任年富力强,能说会道,管理相当严格。大家忽然觉得,原来的班主任,还是不错的。

我也插上一嘴,补充一个故事。儿子刚十个月,老谢就进师范校,只得断奶。老谢总觉得亏欠了儿子,就特别想尽一份当母亲的心。一打听到别人有育儿心得,就拿出省下的菜票,去小卖部换核桃芝麻之类,回家捣碎搅成糊糊喂儿子,喂完就走了。殊不知儿子胡吃海喝,营养过剩,胃子受不了,拉得一塌糊涂,我赶紧抱去卫生院开药。吃过药刚恢复正常,她又回来了,又带回来核桃芝麻。儿子吃了,毫无悬念消化不良,我又抱着跑卫生院。刚刚治好,她又回来了,仍然有核桃芝麻,搞得医生批评我不会带孩子。我哭笑不得,有苦难言。

我和老谢闲时出门逛,爱走东滨路,遥望对岸,总会想起老渡口。在那里候船的情景,又历历眼前。看到简阳中学,就会想起师范校,老谢就讲她当年的读书往事。久而久之,他们班上的不少同学,我虽从未谋面,早已耳熟。

往事并不如烟,所有简师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作者简介:

▲李森林,简阳市永宁乡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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