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炳南: 仇恨教育昏了头, 愧对启蒙恩师

发布时间:2025-11-01 08:24  浏览量:32

作者简历

龚炳南,湖北鄂州人,1954年出生。下过乡、做过新闻工作。1978年考入黄石师范学院(今湖北师范大学)政治系。毕业后从事干部理论教育工作。2014年退休。

2025年国庆假期,我从深圳去到湖北省鄂州市东沟镇茅圻村,拜谒恩师张绍南先生的长眠之地,终于了却了一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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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学从三年级开始,在鄂城县东沟公社(今鄂州市东沟镇)六十小学就读,直至1966年7月毕业。张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我最敬重的小学老师。

作者小学毕业照

张老师比我父亲大两岁,那时40岁左右,中等个头,慈眉善目,说话轻言细语,经常一身中山装。讲课虽有浓重的家乡口音,却颇具吸引力。我后来一直喜欢语文课,或许跟张老师的启蒙教育有关。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楷书。当年学校外墙上的一块块“毛主席语录”,都是他一笔一划写上去的。

小时候,我在家里是个乖巧、勤劳的孩子,在学校是个循规蹈矩、学习用功的学生。也许是这个原因,张老师越来越喜欢我。由于张老师的关爱,到了高年级,我当上了学校少先队大队部的干部,左臂戴上了“三道杠”,很令同学羡慕。

1963年3月开始的学雷锋运动很快席卷全国,我也成为“学雷锋做好事”的积极分子。大约两年后,即1965年春,我被选为鄂城县樊口区教育部门组织的“红旗报告团”成员,到樊口区所辖各公社的小学巡回演讲。这在当年是颇感荣耀的。我想,这也与张老师的器重有关,故一直心怀感激。

然而,在1966年7月小学刚刚毕业时,我对张老师的看法发生了颠覆性的转折。

这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在开始推向全国。大约在7月中下旬,天气很热,学校已经放暑假。我作为学生代表,在六十小学彭文明老师带领下,参加了县教育界召开的一个会议,可能是“文革”的动员会之类吧。开会在一间大会议室里,会议室门外的走廊两边挂满了大字报。我年龄太小,对于会上所披露的“坏人坏事”,以及大字报里打红叉的人名,都似懂非懂。不过记住了一点:张绍南老师曾经当过国民党军队的马夫!在我的认知里,他为国民党做过事,就是坏人!张老师在我心目中的良好形象瞬间崩塌!由于小学已经毕业,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打听过他。

02

1974年春节刚过,我到东沟公社革委会上班,任“土记者”。1975年全国实行行政区调整,史称“拆区并社”。鄂城县所有的区均予撤销,东沟公社与相邻的长岭公社合并,名为“东沟公社”。公社革委会所在地由六十大队迁到东沟大队。两年后,在公社新址的机关食堂里,竟然见到了张老师。

那是暑期的一个早晨,我准备吃了早餐之后下乡。这一年,我随公社副书记朱厚星在茅圻大队(今茅圻村)蹲点。根据县、公社、大队“干部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一二三”的要求,公社干部每年必须完成200个劳动日。因此,除了偶尔回公社机关开会,或采访、写新闻稿,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村里干农活。

那天我走进食堂,眼角的余光看到大门内的一侧站着几个卖菜的人。这是附近农民自己种的菜,有时也拿到食堂里卖一点。我因为急着吃完趁早晨凉快下乡,没怎么注意卖菜的人。出门时,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一位老人的面部,刚好形成对视。我有些吃惊:这不是张老师吗?张老师也似乎认出了我,流露出异样的表情。由于多年来的“仇恨”,我没有跟他打招呼,快步走出食堂大门。

就是这次偶遇,逐渐成为我的一块心病。此后的几年里,我经历了考大学、上大学,目睹了全国上下的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使我的认知发生了巨大变化。从此,对于张老师的愧疚感越来越强烈。

1999年9月9日,即教师节前一天,我以笔名在某报的“庆祝教师节”专栏发过一篇短文,题为《愧对恩师》。文中写道:

“等到我长大成人,等到中国风平浪静,这才渐渐发现,我对老师的‘仇恨’是多么幼稚无知!这些年,每逢教师节,我就想起那次偶然会面,老师那异样的眼神!”

“我好后悔,11年才见上一面,我为什么不喊一声‘老师’,问一句‘您吃饭没有’?我还后悔,这些年来,竟然没敢给老师去封信,勇敢地说声‘对不起’!”

03

2024年,当我步入古稀之年,意识到已进入生命倒计时,开始盘算着余生应该尽快完成的几件事。列入首位的,便是找到张老师。

我先后问过当年在原东沟公社工作过的一些人,都一无所获。后来听说,张老师曾经在离东沟公社革委会(今东沟镇政府)不远的徐山小学工作过,于是问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他们夫妇俩在东沟任教多年。碰巧的是,这个同学的爱人与张老师曾经是东沟镇磨刀矶小学的同事,并得知张老师有个儿子叫张志文,也是教师。这天是2024年11月16日星期六,休息日。我通过“百度”,找到了东沟镇政府的值班电话。

值班人员听我说完,很热情地帮我找到了镇里分管教育的负责人的手机号,于是很顺利地得到了志文的联系方式。第二天,我与志文通了电话,得知他父亲早已去世,他在东沟镇茅圻小学教书。同时还得知,当年我蹲点时的茅圻大队团支书钟之国,后来担任茅圻村党支书多年,跟志文在同一个村里。第三天,我与之国通了电话,都期待再见面的那一天。

2025年10月3日下午,我回到鄂州,住在我姐姐家。由于旅途中受了凉,当晚喉咙疼,这是明显的感冒症状。自从疫情期间“阳”过之后,每年都感冒一次,每次都症状很轻,不用吃药,两三天就没事了。这次因为还在旅途中,担心症状加重,就买了两盒中成药。

4日早晨,我在姐姐家吃过早餐就出了门。由于感冒症状未见缓解,为了缩短旅途时间,我叫了网约车。40公里国道、乡道、村道,一路平坦、宽敞、通畅,不到50分钟,就来到了期盼已久的茅圻村。村部大楼的顶端,三行字特别显眼:“全国文明村” “全国民主法治示范村” “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

钟之国早已在这里等候。1977年5月,我随朱书记在茅圻蹲点,就住在钟之国家里,直到我考上大学于1978年10月离开。至今,时隔整整47年!那时青春年少,今日再度握手,已是古稀老人!我随之国来到他父母的墓地,点香烧纸,叩首跪谢,然后一起来到张志文家。

志文小我整整10岁,从教师岗位上退休不久。他的子女都在外地,他和老伴刚刚旅游回来。坐下来聊了一会,我说去看看老人家的墓地吧。

04

墓地就在屋后的山上,走几分钟就到了。通往墓地的路已经长满了灌木、藤蔓和杂草。志文说,今年清明节来过,由于山地肥沃,雨量充沛,开通的路要不了多久就被绿色植物填满。他带了大砍刀,用了大约十几分钟,使这段路得以疏通,高大的墓碑呈现在眼前。

这是志文父母的合墓。墓碑上的文字显示,张老师出生于1925年,逝世于2012年。墓碑上的姓名为“张惠风”。志文说,这是“谱名”,即张氏族谱上的名字。我点燃香和纸,跪拜恩师,心里在说:“张老师,我对不起您!”

志文告诉我,他的姐姐是家中老大,下面有四个弟弟,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父母在世时,已是儿孙绕膝、四世同堂。他说,父亲1980年在磨刀矶小学退休,之后过了两年回到老家,即茅圻村张家湾。这里山清水秀,交通便利,村庄整洁,离医院也近,堪称颐养天年的绝佳之地。老人家身体一直很好,临走前无任何征兆,那天午睡时安然离世,享年87岁。我想,恩师一生善良、厚道,在十乡八里口碑极好,故得此福报。

中午在附近一家餐馆里,志文作东,之国作陪,热情地招待了我。由于感冒,我以饮料代酒,由衷感谢他俩的盛情。在边吃边聊中,对于张老师青年时期的经历有了大致了解。

张老师祖上有过清代官宦。他年幼时家境殷实,饱读诗书,14岁开始教私塾。由于他正直善良,乐于助人,知书达礼,被村里人推举为保长(相当于现在的村长)。不过,只两三个月,这里就解放了。由于当过保长,张老师的母亲害怕儿子被杀头,支持他参加了抗美援朝。

至于在国民党军队里当马夫一事,当属误传。据其家人说,张老师一直生活在老家,直至解放。在后来的“文革”中从未受过冲击。若确有其事,定会吃尽苦头。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他加入志愿军,第一批赴朝作战。在那个年代,张老师算得上文化人,因此被选为团部文书。战争结束后回到国内,有关方面征求他的意见,或去供销社工作,或去学校教书。他选择了后者,教师成为了他的终生职业。在今东沟镇的范围内,他去过多所小学任教,可谓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

下午,我告别了茅圻村。返程途中,我的心情难以平静,不断忆起读小学时的张老师。我深深自责:老人家健在时,为什么不设法登门拜望呢?一步走错,留下终生遗憾!我想,倘若真的有天堂,我愿在那里向老人家叩首谢罪!倘若真的有来世,我愿再做老师的得意门生!

张绍南先生之墓

2025.10.29.定稿